藝術中心十五周年慶典的彩排現場，林默第三次調整了燈光角度。《星空》展區前的追光依然不夠理想，要么太亮沖淡了畫作的深邃感，要么太暗看不清細節。

“林館長，您兒子來了。“助理小聲提醒。

林默回頭，看見林星站在展廳入口，身邊跟著幾個穿七中校服的同學。少年今天格外正式，白襯衫配深藍西裝外套，只是領帶歪歪扭扭地掛在脖子上，像條掙扎的蛇。

“爸，能給我們五分鐘嗎？“林星指了指《星空》展區，“就試一下效果。“

林默看了看表——離正式開場還有兩小時。“什么效果？“

“驚喜。“少年眨眨眼，瞳孔里的星云狡黠地旋轉著。

等林星和同學們布置完，林默才發現他們根本沒動《星空》展區，而是在旁邊空白的墻面上投影了一組動態影像：現代都市的夜空，被霓虹和霧霾遮蔽的星星，以及一個個舉起手機的普通人——當他們的屏幕同時亮起時，竟在夜空中拼出了北斗七星的圖案。

作品名叫《平凡之光》，簡介只有一句話：“當每個人都成為一顆小星星，夜空就不會黑暗。“

“這是...你的作品？“林默走近細看。

林星點點頭，耳尖微微發紅：“天文社和數字藝術社的合作項目。用的是我們自己寫的算法，把手機光點實時轉換成...“

他的話被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打斷。陳雯帶著幾位董事會成員走進展廳，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瞇成一條線：“林默，這就是你說的'學生作品展示環節'？“

沒等林默回答，陳雯已經走到投影前：“太兒戲了！十五周年慶典這么重要的場合，應該展示蘇晚的珍貴手稿，或者至少是...“

“是至少是什么？“林星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像我這樣的'奇跡之子'表演徒手摘星星？“

展廳瞬間安靜。陳雯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林默這才注意到，兒子的同學們都緊張地盯著地板——除了一個戴星形發卡的女孩，正悄悄對林星豎起大拇指。

“林星，“林默輕聲警告，“去檢查一下你媽媽的星圖準備好了沒。“

少年倔強地站了幾秒，最終帶著同學們離開了。陳雯整理了一下珍珠項鏈：“那孩子越來越叛逆了。說真的，林默，你不覺得浪費了他的天賦嗎？普通高中，業余社團...“

“他很快樂。“林默打斷她，突然意識到這是事實——盡管放棄了國際藝術學校，盡管不再以“星空之子“的身份表演，林星眼里的星光卻比以前更明亮。

慶典正式開始前，溫雅在后臺幫林星整理領帶。她今天特意補畫了手腕上的星圖，還穿上了久違的旗袍——林默求婚那天她穿的那件，只是腰身改寬了兩寸。

“緊張？“她拍拍兒子繃緊的肩膀。

林星搖搖頭，卻止不住地用手指敲打膝蓋：“爸生氣了嗎？“

“他只是在想...“溫雅把領帶結推正，“怎么向董事會解釋這個'不夠藝術'的作品。“

少年突然抓住母親的手：“媽，藝術一定要高高在上嗎？蘇晚阿姨的畫感動那么多人，不就是因為每個人都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星空？“

溫雅怔住了。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剛來藝術中心時，也曾問過林默類似的問題。當時他說：“最好的藝術應該像星光，既遙遠得令人向往，又親近得可以仰望。“

前臺的音樂聲響起，司儀開始介紹嘉賓。溫雅親了親兒子的額頭：“去吧，讓你的星星發光。“

林默站在觀眾席后排，看著林星和同學們演示《平凡之光》。臺下反應兩極分化：老一輩皺眉搖頭，年輕人卻舉著手機瘋狂拍照。當演示到“萬人星光“環節時，現場觀眾的手機自動接入系統，整個藝術中心瞬間變成了浩瀚星河。

“胡鬧！“前排一位白發老人拄著拐杖站起來，“這是對藝術的褻瀆！“

林默認出他是美院的退休教授，蘇晚生前的導師。老人氣呼呼地往外走，路過林默時狠狠瞪了一眼：“你就是這樣保管蘇晚遺產的？“

騷動中，林星站在臺上，手指緊握話筒。林默看得出他在發抖，但少年深吸一口氣，聲音清晰地傳遍全場：

“《星空》教會我們仰望，《平凡之光》想請大家發現——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是光源。謝謝蘇晚阿姨，謝謝所有為藝術中心付出的人，特別謝謝我爸爸，他教會我...“

林默沒聽清后半句。他的手機突然震動，是醫院發來的體檢報告提醒。血常規的某個指標旁邊有個小小的箭頭，指向“偏高“二字。

后臺走廊，林默遇到了同樣提前離席的周老師。老太太今年八十多了，拄著梧桐木拐杖，頭發像一團蓬松的云。

“那孩子說得不錯。“周老師拍拍林默的手臂，“現在的孩子要走的，已經不是我們鋪好的路了。“

林默扶住老人：“您覺得這是進步還是...?“

“是進化。“周老師的眼睛依然明亮，“就像星光，穿過大氣層時會變成不同的顏色，但本質還是那顆星星。“

慶典結束后，林星和同學們被媒體團團圍住。林默遠遠地看著兒子侃侃而談，突然發現少年的站姿和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重心微微向左，右手習慣性比劃。

“吃醋了？“溫雅不知何時站在身旁，手腕上的星圖在鎂光燈下閃閃發亮。

林默搖搖頭，卻想起那份異常的體檢報告。他四十五歲了，鬢角的白發越來越多，而兒子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綻放。

回家路上，林星興奮地說個不停，連車載電臺都在播放《平凡之光》的新聞。等紅燈時，林默突然問：“你臺上說，我教會你什么？“

少年眨眨眼：“教會我星星不必完美。“他指了指車窗外的夜空，“看，那顆天狼星其實是個雙星系統，小的那顆又暗又丑，但它們互相繞著轉了幾百萬年。“

林默望向兒子指的方向，卻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點——他的視力確實不如從前了。但奇怪的是，此刻胸口那股悶痛卻減輕了不少。

當晚，林默翻出塵封已久的素描本。最后一頁還停留在十五年前，林星嬰兒時期的涂鴉。他拿起炭筆，猶豫許久，終于畫下第一根線條——不是藝術中心的宏偉藍圖，不是精心設計的展覽方案，而是今晚站在臺上、眼里有光的少年。

溫雅端著熱牛奶進來時，林默已經畫完了大半。她靜靜看了一會兒，突然說：“比你二十歲時的自畫像好多了。“

“胡說。“林默笑著搖頭，“那時候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墻上的蘇晚突然轉過頭，對他露出贊許的微笑——當然，這只是光影的把戲，是林星留在客廳的投影儀制造的幻覺。但那個瞬間，林默確信自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有些光，需要隔代才能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