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糧囤里的年輪

地窖口的青石板被林縛推得“吱呀”作響,石板邊緣的薄冰被掌心焐化,融成的細珠順著石縫往土里滲,在凍土上洇出星星點點的濕痕,像誰不小心灑了把碎銀。

張屠夫的婦人把新領的糧袋往窖里搬,麻袋粗糙的邊緣蹭過石壁,帶起的土腥味混著麥粒的清香漫出來,在晨光里纏成股溫吞的氣——那香味實在得很,帶著點陽光曬過的暖,聞得人喉頭陣陣發緊,畢竟太久沒沾過這么厚實的麥香了。

“得把糧袋吊起來,”老兵用獨臂托著塊木板往窖壁楔,木楔子是他用那截斷矛削的,斷矛的鐵茬還閃著冷光,邊緣留著矛尖的棱,“底下潮,麥糠吸了水汽要發霉——去年冬天,我見過整窖的谷子爛成泥,能攥出綠湯來,腥得能熏暈墻角的耗子,那綠湯里還漂著霉斑,像泡爛的銅錢?!?

王三郎蹲在窖口數糧袋,指尖在麻袋上按出淺窩,數一個數便在麻紙上畫道豎杠。

少年的睫毛上沾著點麥糠,像落了層細雪,數到第七個時突然抬頭,睫毛一顫,麥糠簌簌掉進頸窩,癢得他縮了縮脖子:“夠……夠吃多久?”

“省著吃,夠到開春?!辟u炭翁把最后半袋糙米遞下去,竹筐底的碎炭渣“簌簌”掉進窖里,在麻袋上砸出細碎的黑印,像撒了把芝麻,“墻角的凍土下該有去年的薺菜根,化雪后就能冒芽,紫綠的芽尖頂破凍土,摻著糠磨成糊糊,還能再撐些時日。”

他說著往巷口瞥了眼,晨光里已有三三兩兩的流民往東門挪,手里捏著豁口的空碗,像群尋食的螞蟻,腳印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淺痕,被風一吹,漸漸淡了。

林縛往窖里探身時,看見那些吊在半空的糧袋微微晃悠,像串飽滿的麥穗。

麻袋上的粗線在光里泛著白,針腳歪歪扭扭,該是哪個婦人連夜縫的——線頭上還留著沒剪凈的結,打著個歪歪的圈,透著點倉促的暖意。

他忽然想起老兵說過,當年禁軍進幽州時,糧袋上還印著“幽州軍糧”的朱紅印,后來卻成了搶糧的記號,那些印泥混著百姓的血,在麻袋上暈成黑紫的團,后來聽說,連裝糧的兵卒都嫌那味兒沖,扔了半袋在雪地里,被餓瘋的野狗啃得稀爛。

“剛才在糧倉那邊,聽見兩個趙兵說要征民夫。”

張屠夫的婦人抱著孩子湊過來,嬰兒的小手正抓著她衣襟上的布扣,那扣子是用舊銅錢改的,邊緣磨得發亮,能照出模糊的人影,“說要修城墻,還說……說修完給糧票,能換糙米?!?

她的聲音壓得低,像怕被風聽去,懷里的孩子突然咯咯笑起來,小手拍著糧袋,指肚蹭過麻袋上的粗線,像在數上面的針腳。

老兵往地上啐了口,暗紅的唾沫在雪上洇開小半寸,又被他用獨臂抹了把臉:“民夫?多半是拉去填護城河?!?

他獨眼里的紅血絲又冒了出來,往窖壁上猛捶一拳,木楔子“篤”地往深處扎了寸許,震落的塵土掉進窖里,在糧袋上積出薄薄一層,“當年契丹人攻幽州,就把抓來的百姓捆了扔進冰河里,說是‘填路’,河面上漂的人頭比冰塊還多,冰碴子劃著人臉,凍得硬邦邦的,順著水流往城外漂,像串沒穿線的珠子。”

賣炭翁卻摸出個布包,粗布被油浸得發亮,里面是他今早討來的半把芝麻,黑亮的籽兒在布上滾,像撒了把會跑的星子。

他捏起一粒放進嘴里,“咯嘣”一聲咬碎,芝麻香從牙縫里鉆出來:“去看看也無妨?!?

他把芝麻往王三郎手里倒了點,斷指捏著布角打了個結,結打得歪歪扭扭,卻系得極緊,“要是真給糧,我去。我這把老骨頭,搬不動磚還能篩沙子,總比坐吃山空強——空糧囤比空肚子更讓人慌,看著心里發虛?!?

林縛沒接話,從懷里摸出麻紙。陽光下,“今日,有糧”四個字旁邊,王三郎畫的豎杠歪歪扭扭,像排站不穩的人。

他忽然想起那截刻著“李”字的殘玉,此刻正壓在糧袋底下,玉上的冰裂紋貼著麻袋,像在貪婪地吸著麥香——讓玉陪著糧食,倒像給這亂世的念想找了個實在的依托,沉甸甸的,落了地。

巷口傳來馬蹄聲,“嘚嘚”地敲在凍硬的地上,驚飛了檐下的麻雀,撲棱棱的翅膀掃過積雪,灑下陣雪沫。

趙軍的巡防兵正挨家挨戶拍門板,甲胄上的“趙”字在光里閃,卻沒踹門,只是站在石階上喊,聲音不算兇:“修城墻的民夫,管三餐,每日一升米!愿意的往東門去!”

老兵往門后縮了縮,獨臂攥著那截斷矛,鐵柄上的銹跡被攥得發亮,露出底下的黑鐵:“當心是套。”賣炭翁卻把竹筐往墻角一靠,筐底的碎炭渣嘩啦啦往下掉,在雪地上積出小堆黑粒,他拍了拍林縛的肩:“我去試試?!?

老人的斷指蹭過林縛的手背,帶著點炭屑的糙意,涼痕像句沒說透的囑咐,“你們守著糧,別讓人偷了——糧沒了,就真成了砧板上的肉,連骨頭都剩不下。”

王三郎突然把那截新削的炭筆塞進賣炭翁手里,少年的指尖泛白,指節因為用力有些發顫,卻把筆往老人掌心按得更實,炭末蹭在老人手背上,畫出道黑痕:“要是……要是他們問你識字不,你就說會寫自己的名字?!?

他抬眼時,睫毛上的麥糠掉進眼里,眨了兩下才繼續說,聲音里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堅定,“就像我寫‘活’字那樣,一筆一劃地寫,別慌?!?

賣炭翁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褶,把炭筆往懷里揣,斷指蹭過胸口打補丁的粗布,磨出點毛邊:“好,我就說我叫王老鐵,會寫‘鐵’字——鐵打的鐵,砸不碎、燒不化的那種?!?

林縛看著老人跟著流民往東門走,背影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像株在風里搖晃的枯柴,卻透著股不肯折的硬氣,竹筐在他肩上輕輕晃,筐繩勒進他瘦骨嶙峋的肩窩,磨出點紅。他低頭看麻紙,突然在空白處寫下:“王老鐵,賣炭,能寫‘鐵’字?!?

字跡剛落,就見王三郎用手指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炭筐,筐底斜斜畫了道線,像塊斷指,畫得極深,幾乎要戳破紙背,仿佛要把這記號刻進心里。

老兵不知何時蹲在了窖口,獨臂支著下巴,望著遠處飄揚的趙字旗。

風把旗角的破洞吹得鼓鼓的,像只透氣的嘴,呼啦啦地響,倒有幾分生氣。

“當年李將軍的旗上,繡著只白虎,”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了誰,獨眼里的光軟了些,帶著點懷念,“那虎眼是用金線繡的,針腳密得透光,陽光下能晃花人眼,遠遠瞅著,那白虎像要從旗上跳下來,爪子踩著城樓的垛口,威風得很。”

林縛把麻紙折好時,聽見嬰兒的笑聲從柴房里傳出來,脆得像冰棱相撞。

張屠戶的婦人正舉著孩子往陽光里送,嬰兒的小手在空中抓著什么,指縫漏下細碎的光,抓到了就咯咯笑,口水順著下巴往下滴,落在女人手背上,帶著點暖。

糧囤里的麥粒在風里輕輕響,窸窸窣窣的,像在數著日子,又像在釀著個沉甸甸的春天——等雪化了,凍土松了,就能冒出芽來的那種。

雪開始化了,檐角的冰棱滴著水,“嗒、嗒”砸在地上,凍土上鑿出一個個小坑,坑里積著的陽光晃悠悠的,像剛落人間的星子,閃得人眼眶發燙。

主站蜘蛛池模板: 玉树县| 安阳县| 甘孜县| 信阳市| 鹿邑县| 垦利县| 中山市| 东辽县| 南通市| 根河市| 东乌珠穆沁旗| 龙门县| 监利县| 靖宇县| 英德市| 堆龙德庆县| 双鸭山市| 安溪县| 长子县| 老河口市| 营口市| 合阳县| 辽宁省| 平南县| 临西县| 渝北区| 龙井市| 开阳县| 抚松县| 湖北省| 永寿县| 曲靖市| 伊金霍洛旗| 紫阳县| 沙湾县| 通辽市| 保亭| 平陆县| 镇赉县| 松江区| 山东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