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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鐵”字

檐角的冰棱還在滴水,“嗒嗒”敲在凍硬的石階上,像誰在數著時辰。

林縛忽然聽見巷口傳來車輪碾雪的聲音,轱轆“咯吱咯吱”響,混著兵卒的吆喝:“推灰漿的車來了!民夫都到城墻根集合!”

他往窖口挪了挪,透過柴房的破窗往外看。

賣炭翁正跟著一群流民往東門走,竹筐被他倒扣在背上,筐底的碎炭渣一路掉,在雪地上畫出斷斷續續的黑線,像條黏著他的尾巴。

有個戴氈帽的兵卒在點人數,手里的木牌敲著掌心,“啪嗒啪嗒”響,每點一個就喊一聲“記上”,聲音里沒帶火氣,倒像在數自家圈里的牲口,透著點漫不經心的實在。

“老兵,你看。”林縛拽了拽老兵的衣角,指尖觸到他棉襖上的破洞,里面露出灰黑的棉絮。

老兵正用斷矛的鐵尖剜墻根的凍土,想找塊結實的石頭壓窖口。鐵尖刮過凍土,發出“咯吱”的脆響,濺起細碎的冰碴。

聽見這話抬頭時,正看見賣炭翁被兵卒攔住。

那兵卒指著老人背上的竹筐,似乎在問什么,老人比劃著斷指說了幾句,竟從懷里摸出那截炭筆,在雪地上寫了個歪歪扭扭的“鐵”字——筆畫深的地方,雪化了,露出底下的黑土,像字生了根。

“嘿,這老東西。”老兵咧嘴笑了,獨眼里的紅血絲淡了些,眼角的皺紋擠成了褶,“還真寫了。”

王三郎突然從柴堆后鉆出來,手里攥著半塊凍硬的窩頭。

少年剛才偷偷往嘴里塞了口,嘴角還沾著點糠渣,像沾了層細沙,“我看見張嬸了,她抱著孩子在糧倉后頭,跟幾個婦人拾柴呢。”

他說著往林縛手里塞了塊碎渣,指尖凍得發紅,“那窩頭是趙兵分的,里面摻了豆子,有點甜。”

林縛把碎渣放進嘴里,粗糲的麥粒混著豆香在舌尖散開,確實有股淡淡的甜,像摻了點蜜。

他想起昨夜在地窖里,張屠戶的女人用體溫焐化凍奶喂孩子,奶水混著她的眼淚,當時只覺得澀,此刻卻被這豆香襯得有了點回甘,在喉嚨里慢慢漾開。

“我去幫張嬸抱孩子。”王三郎說著就要跑,被林縛一把拉住。

少年的棉襖太瘦,領口豁開著,露出細瘦的脖頸,凍得泛著紅。

“別走遠,”林縛摸出麻紙給他看,紙角被體溫焐得發潮,“把張嬸的名字補上。”

少年接過炭筆,在“張屠戶,右腿殘”下面添了行字:“妻,春桃,善縫紉”。“春桃”兩個字寫得格外輕,炭筆在紙上輕輕掃過,像怕碰疼了什么,末了還在旁邊畫了朵小小的桃花,花瓣歪歪扭扭,倒像顆綻開的棉籽,帶著點憨氣。

老兵不知何時湊了過來,獨臂搭在林縛肩上,重量壓得他肩膀微沉。

“這名字好,”老人看著那兩個字,聲音里帶著點感慨,像浸了陳年的酒,“我家婆娘也叫春桃,當年在幽州,她給我縫的護心鏡墊,針腳比這麻袋密多了……”話沒說完就停住了,獨眼里的光暗了暗,像被風吹滅的燭火,轉身往窖口挪,“我去看看灰漿車,聽說摻了麻筋的灰漿最結實,當年守幽州城就用這個,炮彈砸上去只留個白印。”

林縛望著他的背影,忽然發現老兵走路時,那條好腿總是往外撇,像是在護著什么——后來才想起,昨夜老兵把斷矛藏在了褲腿里,鐵尖磨得發亮,邊緣泛著冷光,該是時刻準備著拼命,那弧度,倒像只護崽的老獸。

日頭爬到頭頂時,巷口的人聲漸漸稠了,像滾開的粥。有民夫扛著石料往城墻走,石角磨得雪地上“沙沙”響,留下兩道平行的淺溝;有婦人提著陶罐去糧倉接熱水,罐沿的白汽在風里扯成絲,裊裊地往天上飄;還有孩子追著兵卒的馬跑,手里舉著剛分到的麥餅,餅渣掉在雪上,引得麻雀撲棱棱飛來,笑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鳥糞“啪”地落在凍硬的窗臺上,像顆黑珠子。

王三郎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懷里抱著個破陶罐,里面盛著半罐熱水。“張嬸說這水是趙兵燒的,”他把陶罐往林縛手里遞,罐壁燙得人指尖發麻,水汽在他凍紅的鼻尖凝成小珠,“還說……修城墻的民夫真發了米,用粗布袋裝著,能看見里面的米粒在晃,圓滾滾的,像串珠子。”

林縛接過陶罐時,瞥見少年的袖口破了個洞,凍得發紅的手腕上沾著點灰漿,像抹了層薄泥,干了之后結著硬殼。“手怎么了?”他拉過少年的手看,掌心還留著炭筆的黑漬,洗不掉的那種。

“幫張嬸搬柴火時蹭的,”王三郎把手往身后藏,臉有點紅,像被炭火烤過,“不疼,灰漿是熱的,沾在手上還挺暖,像揣了個小炭爐。”

正說著,賣炭翁回來了。

老人的竹筐里裝著半袋糙米,袋口的麻繩系得很緊,還留著個兵卒打的結——那結打得方正,像個小小的“井”字,透著點軍營里的規整。

“分的,”老人把糧袋往窖里放,斷指因為用力泛著白,指節處磨出的血泡破了,滲著點紅,“篩了一天沙子,管了兩頓飯,稠得能插住筷子,里面還有胡蘿卜丁呢。”

他說著從懷里摸出個麥餅,餅上還留著牙印,邊緣烤得焦脆,“給王三郎的,那兵卒說我篩沙子篩得細,多賞了一個。”

王三郎咬著麥餅,眼睛卻盯著老人的手。老人的斷指關節處磨出了血泡,沾著沙粒,像嵌了幾顆黑珠子,看著硌得慌。

少年突然把餅往懷里一塞,轉身就往柴房跑,再出來時手里拿著塊碎布,是從自己棉襖上撕的,還帶著點棉絮,“我給你包上。”

賣炭翁沒躲,任由少年用布纏住自己的斷指。布上還帶著少年的體溫,裹得不算緊,卻把沙粒都擋在了外面。

“你這娃,”老人笑了,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點灰,像落了層霜,“比我家那小子心細。”

林縛靠在窖口的青石板上,看著他們。

陽光透過柴房的破窗,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麥粒的香氣從窖里飄出來,混著炭末的煙味,在光里纏成了團,像朵看不見的云。他摸出麻紙,發現上面的名字已經排到了邊緣,“趙兵,懷‘趙’字玉”旁邊,王三郎畫了個小小的糧倉,倉頂上飄著面旗,旗角的破洞用炭筆描得格外深,像怕被風刮沒了。

遠處傳來收工的號角聲,清越的調子裹著風漫過來,把城墻根的喧囂都壓下去了些,像往滾水里撒了把涼雪。

賣炭翁收拾著竹筐,王三郎在地上練習寫“趙”字,筆尖在雪上劃出清晰的痕跡,老兵蹲在窖口數今天的糧,獨眼里的光比清晨亮了許多,像添了油的燈。

林縛把麻紙折好時,聽見檐角的冰棱又掉了一塊,“啪”地砸在雪地上,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閃了閃,像顆碎掉的星子。

但他知道,更多的冰棱還在融化,化成水,滲進土里,在凍土深處積著,等開春時,總會有什么東西順著這水,悄悄鉆出來——或許是顆草籽,或許是個芽苞,總之是活的,帶著勁的。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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