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黎明前的腳印(二)
- 濁世烽煙
- 作家5cF9Ry
- 2136字
- 2025-07-27 19:33:52
地窖里的豆腥味尚未散盡,林縛已隨眾人鉆出青石板。
晨光漫過豆腐坊的殘垣斷壁,在雪地上洇開大片暖黃,那些交疊的腳印被照得透亮,連最淺的草鞋印里都盛著細碎的光。
“趙字旗的隊伍在東門扎了營,”賣炭翁用斷指指向城墻方向,竹筐里的窩頭泛著微熱的氣息,“剛才混在流民里瞧了眼,那些兵沒搶東西,還把凍死的人往城外挪——不似奉國指揮使手下的豺狼。”
老兵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獨臂抹過臉,血漬混著雪水在顴骨上畫出道紅痕:“再好的兵,到了這汴梁城也得變味。
當年我跟著李將軍守幽州,初來的禁軍也說不拿百姓一針一線,結果呢?”
話鋒戛然而止,獨眼里的光暗了暗,忽然彎腰撿起塊碎磚,“先找地方藏著,等天黑再探探虛實。”
張屠戶的女人抱著孩子往柴房后縮了縮,嬰兒不知何時又睡了,睫毛沾著點水汽。“我知道個好去處,”她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了懷里的娃,“前院那口枯井,井壁有個石窟窿,是以前坊主藏銀子的,能躲開搜兵。”
王三郎突然扯了扯林縛的衣角,少年手里還攥著那截炭筆,炭末在掌心蹭出片黑:“我去望風。”說這話時沒看林縛,眼睛盯著巷口的雪堆,那里有只麻雀正啄食著什么,“我矮,他們不容易瞧見。”
林縛沒攔他。
少年的身影剛消失在巷口,賣炭翁便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打開是半塊鹽巴,那是他攢了半個月的家當。
“抹在老兵傷口上,”老人把鹽巴往林縛手里塞,斷指的關節(jié)因用力泛著白,“比草藥管用。”
鹽粒落在傷口上時,老兵“嘶”地抽了口冷氣,卻硬是沒哼出聲,只盯著柴房梁上的蛛網(wǎng)。
“那年跟契丹人打,中了一箭,”他忽然開口,聲音像磨過的砂石,“也是這么疼,旁邊的兄弟把自己的傷藥給了我,他自己……”話沒說完,就被賣炭翁遞來的窩頭堵住了嘴。
“吃點東西,有力氣才好罵人。”老人語氣平淡,卻把筐里最大的那個窩頭塞給了他。
林縛靠在柴堆上翻看麻紙,新寫的字跡被體溫烘得半干,“趙旗至汴梁東門”幾個字旁邊,不知何時被王三郎添了個小小的“活”字,炭筆描得極深,幾乎要把麻紙戳破。他忽然想起那半截刻著“李”字的殘玉,摸出來時,玉上的冰裂紋在晨光里像道凝固的閃電。
巷口突然傳來王三郎的低呼,像被什么捂住了嘴。
林縛瞬間按住刀柄——那把從死人身上撿的短刀,此刻正硌在腰側。
賣炭翁已抓起竹筐,老兵咬著窩頭就往門口沖,獨臂青筋暴起。
闖進來的卻是個兵卒,甲胄上沾著雪,手里的長槍拖在地上,發(fā)出“嘩啦”的響。
他看見柴房里的人,突然愣住了,喉結動了動,竟往后退了半步:“我……我不是來抓人的。”
老兵的拳頭停在半空:“那你來做什么?看爺爺們好欺負?”
“隊正讓燒埋城外的尸身,”兵卒聲音發(fā)顫,往墻角縮了縮,“我……我想討點柴,雪太大,柴火濕了燒不著。”
他的甲胄里塞著件百姓穿的棉襖,袖口磨出了毛邊,“我爹也是賣炭的,去年凍死在城外……”
賣炭翁突然把竹筐里的碎炭渣倒在地上:“拿去吧,夠燒一陣子了。”
兵卒愣了愣,突然“噗通”跪了下來,額頭往雪地上磕:“多謝老丈!多謝各位!”
他爬起來時,懷里掉出個東西,滾到林縛腳邊——是塊玉佩,玉質溫潤,刻著個清晰的“趙”字。
“將軍賞的,”兵卒慌忙撿起,臉漲得通紅,“他說……說等天下太平了,這玉能換良田百畝。”
林縛望著他抱著碎炭渣跑遠的背影,忽然在麻紙上添了行字:“趙兵,懷‘趙’字玉,念父。”
寫完才發(fā)現(xiàn),紙上的名字和物件已擠得滿滿當當,像群擠在破廟里取暖的人。
日頭爬到半空時,巷口傳來喧嘩,是趙軍在分糧。
王三郎跑回來時,懷里揣著兩個熱饅頭,熱氣透過粗布衣裳,在他胸口燙出片濕痕:“他們說……說要開倉放糧!讓流民都去東門領!”
老兵把最后一口窩頭塞進嘴里,抹了把臉:“我去看看,別是幌子。”
“我也去。”賣炭翁扛起竹筐,筐底的碎炭渣晃出細碎的響。
林縛跟著人群往東門走,雪地上的腳印越來越密,像潮水漫過沙灘。
張屠戶的女人抱著孩子走在他旁邊,嬰兒醒了,正抓著母親的衣襟笑,小手肉乎乎的,映著陽光像塊暖玉。
城門口的糧倉前,趙軍士兵正往百姓手里遞糧袋,動作不算快,卻很穩(wěn)。
林縛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個討柴的兵卒,他正把自己的糧袋分給兩個孩子,甲胄上的“趙”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老兵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指著糧倉頂上的旗幟。
那面“趙”字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旗角的破洞在風里忽閃忽閃,像只展翅的鳥。
“你看那旗,”老兵的聲音有些發(fā)顫,獨眼里竟有了淚,“像不像當年李將軍的旗?”
賣炭翁往林縛手里塞了個糧袋,袋子上還沾著點麥糠。“能活下去了,”老人說,斷指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還是昨夜的溫度,“火沒滅,人心就不會散。”
林縛摸出麻紙,陽光透過紙張,把上面的字跡照得透亮。他忽然想,等春天來了,雪化了,這些名字會不會順著腳印滲進土里?會不會長出新的枝芽?
王三郎不知何時站到他身邊,手里拿著根新的炭筆,是用剛領的炭塊削的。
少年在麻紙空白處寫下:“今日,有糧。”字跡比之前工整了些,像終于站穩(wěn)了腳跟的孩子。
遠處傳來號角聲,清越綿長,像要把這亂世的陰霾吹散。林縛把麻紙折好揣進懷里,那里的溫度仿佛越來越暖,仿佛能孵出個春天。他知道,這只是黎明,后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只要這些腳印還在,這些名字還在,總會有人沿著它們,走出這片烽煙。
雪地上的腳印被新的足跡覆蓋,層層疊疊,像部寫在大地上的書。陽光越升越高,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連最瘦弱的賣炭翁,影子都像座穩(wěn)穩(wěn)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