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被你猜到了。”
秦硯之坦然笑了笑,指尖輕輕摩挲著微涼的碗沿,臉上露出一絲沉思:“開始時的確有些不滿,覺得滿腹經綸卻只能教書糊口,心里總憋著股氣。只是現在在下已經釋然,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能陪著這些半大孩子看遍世間,也不算虧。”
“切,才不信你的話。”
朱秀榮‘啐’了一口,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面紗下的眉眼柔和了許多。她雖貴為公主,卻從不過問國事,在她眼里,秦硯之是狀元也好,是普通教書先生也罷,都只是個能陪她聊琴棋書畫、說柴米油鹽的同道中人。
怪不得古人最愛說紅袖添香,身邊有朱秀榮作伴,連流淌的時間都仿佛快了許多。
接下來的幾日,除了每晚回自己船上歇息,秦硯之大部分時間都留在畫舫里。兩人聊天的內容從琴棋書畫漸漸蔓延開,甚至聊到了廚藝——朱秀榮學著做的江南小菜,秦硯之念叨的北方烤肉,總能讓艙內笑聲不斷。
這日清晨,畫舫的餐桌上又擺上了清清爽爽的青菜湯,翠綠的菜葉在奶白的湯里漂著,連點油星都看不見。
“今天的湯是不是有些淡?”朱厚照皺著眉頭放下碗,小臉上寫滿委屈。這已經是連著第三頓喝湯了,最讓他受不了的是,湯里連半點葷腥都沒有,可對面的秦硯之和朱秀榮居然還能眉開眼笑地小口慢咽。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愛情的力量?
年少的朱厚照實在不能理解,他偷偷看了眼四周,見秦硯之和朱秀榮正低頭說話,立刻在桌下伸腳輕輕點了點對面的柳承,壓低聲音道:“憨牛,你想不想吃肉?”
船上的日子熱熱鬧鬧,幾個人的關系早就拉近了。柳承因為性子憨厚、力氣大,被起了“憨牛”的外號,他自己倒不介意,聽到朱厚照的話,立刻用力點頭,嘴里還塞著菜葉,含糊道:“廢話,怎么能不想?這湯喝得我心慌。”
“要不等夫子不注意時,咱們上岸找些吃的來?”朱厚照湊近了些,眼睛亮晶晶的,“在咱們幾個里,就你力氣最大,要想吃到肉,必須得有你幫忙望風。”
柳承擔心地看了一眼秦硯之的方向,小聲嘟囔:“先生知道了會打人的,上次我偷偷多吃了塊糕點,就被他用戒尺打了手心。”
“怕什么,不就是挨幾板子嗎?到時候我替你挨一半!”朱厚照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又壓低聲音分配任務,“呆子(崔少寧)留在船上盯著夫子,我們回來后少不了他的份。你、我、彭英,咱們三個快去快回,一定要多買些醬肘子、烤雞回來!”
“你們幾個不好好吃飯,湊在一起嘀咕什么呢?”另一旁的秦硯之恰好回頭,疑惑地掃了他們一眼,手里還端著湯碗。
“沒說什么!”朱厚照反應極快,連忙拿起湯盆,一勺接一勺地往柳承碗里舀,臉上堆著假笑,“是柳承說他胃口大,要多吃點才能長力氣。你看你這么大個子,不多喝點湯怎么行?”
柳承恨得牙癢癢,他最不愛喝這種寡淡的青菜湯,可朱厚照一個勁地往他碗里添,他又不好當眾拒絕,只能狠狠瞪著朱厚照,心里琢磨著回頭怎么把這碗湯“還”給他。
勉強把碗里的湯喝光,柳承覺得肚子里全是水,一打嗝都能晃出聲響。幾個人匆匆跟朱秀榮打了聲招呼,便忙不迭地逃下畫舫,活像身后有老虎追。
“你這幾個弟子,倒是活潑得很。”朱秀榮看著他們的背影,忍不住輕笑。
“一群敗家子。”秦硯之無奈搖頭,嘴上嫌棄,眼里卻帶著縱容,“指望他們出人頭地是不大可能了,將來別把他們老子傳下來的家當敗光,我就燒高香了。”他說完,把最后一口湯喝下去,咂了咂嘴,“說真的,一點葷腥都沒有,也難為這些小子能忍這么久。”
朱秀榮拋了個好看的白眼,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還不是你的主意?前幾日說要讓他們嘗嘗‘憶苦思甜’,現在倒嫌湯淡了?”
朱厚照等人可不知道自己成了秦硯之“憶苦思甜”計劃的小白鼠。下了畫舫,他們先溜回自己船上,豎著耳朵聽動靜。等前面畫舫傳來斷斷續續的琵琶聲——那是秦硯之和朱秀榮開始聊天的信號,幾個人立刻明白時機到了。
他們躡手躡腳地下了船,拔腿就往碼頭跑。
“公子,公子,你等等奴才!”劉瑾拎著個小包袱跟在后面,跑得氣喘吁吁,發髻都歪了。
“小點聲!別讓夫子聽到!”朱厚照回頭瞪了他一眼,腳步卻沒停。幾個人一路跑到碼頭盡頭,這才停下來彎腰喘氣。
朱厚照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喘著氣,臉上卻寫滿期待:“不行了,今天我非大吃一頓不可!再這么喝下去,我非得變成和尚不可!”
等喘夠了,幾人一起大步往城里走。
劉瑾一直跟在后面,不停地回頭張望,提心吊膽道:“公子,咱們可是偷著出來的,侍衛都沒跟上,城里人多眼雜,咱們可別走太遠。”
“知道了知道了。”朱厚照不耐煩地擺手,突然想起什么,又問,“帶錢沒?”
“帶了帶了!”劉瑾連忙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打開一看,兩塊明晃晃的銀錠躺在里面,他還不忘補充一句,“公子要是不夠,奴才這里還有銀票,夠買一桌子肉的!”
“夠了夠了!今天我非得把這幾天的肉都補回來!”
幾個人沒走多遠,路邊就看到一家掛著“聚福樓”牌匾的酒樓,幌子在風里搖搖晃晃,遠遠就能聞到里面飄出的肉香。他們沖進去找了個靠窗的桌子,朱厚照大手一揮,把菜單上能看到的肉菜都點了一遍——醬肘子、紅燒排骨、烤雞、鹵牛肉,要不是怕被秦硯之聞到酒味,連酒都想點上。
很快,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肉菜端上桌,油光锃亮,香氣撲鼻。幾個人跟餓了好幾天的狼崽子似的,抓起筷子就往嘴里塞,連話都顧不上說。劉瑾也找了個角落,端著一盤子鹵牛肉偷偷啃了起來。
只是吃著吃著,朱厚照突然停下了筷子,皺著眉頭側耳傾聽。
“咦?憨牛,你聽到什么聲音沒有?”他放下手里的醬肘子,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總覺得有隱隱約約的呼喊聲。
“沒有。”柳承吃得正香,頭都沒抬,三口兩口就把一塊排骨啃得干干凈凈。
“彭英,你呢?”朱厚照又問。
“我也沒聽到啊,就聽到你吧唧嘴的聲音。”彭英含糊不清地說,手里還抓著半只烤雞。
真是怪了,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朱厚照猶豫了一下,拿起肘子又咬了兩口,可那奇怪的聲音總在耳邊縈繞,像有無數人在遠處哭喊。他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拿著肘子慢慢挪到窗邊,一邊吃一邊把腦袋探了出去。
左邊是碼頭,從這里能隱隱看到運河邊停泊的龐大船隊,帆影點點,安靜有序。
再往右看……
朱厚照本以為就算天塌了,也不能阻止他吃肉。可當看到遠處那片被燒紅的天空,濃煙滾滾直沖云霄,還有無數驚慌失措的人群哭嚎著往這邊奔來時,他頓時覺得頭皮發麻,手里的肘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哆嗦著嘴唇沖屋里大喊:“別吃了!快點跑!”
跑?跑什么跑?
幾個人動作頓了頓,一個個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朱厚照,嘴里還塞著肉。彭英傻乎乎地問:“怎么了?難道夫子追來了?”
“夫子沒追來!比夫子厲害多了!”朱厚照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外面那如同地獄般的場面,急得直接把桌子掀翻了,碗筷“嘩啦”一聲掉了一地,他怒吼道,“快跑吧!不跑就沒命了!”
“吃霸王餐?”彭英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我喜歡!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