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船舷,把江面染成淡金色。
秦硯之提著燈籠挨個敲船艙門,少年們揉著惺忪的睡眼,不情不愿地爬起來。
朱厚照把腦袋埋在枕頭上,頭發亂得像雞窩,嘟囔著“再睡五分鐘”。
柳承打著哈欠,眼角還掛著淚花,平日里崇拜先生的勁頭,此刻全被睡意磨沒了。
在他們這個年紀,沒有什么比睡個懶覺更重要。
迷迷糊糊出了船艙,少年們踩著微涼的船板站定。
秦硯之早已神清氣爽,手里捏著張紙條,清了清嗓子宣布:“今日的課轉到前面畫舫去上。”
他頓了頓,板起臉補充規矩:“不許隨意打鬧。
不許大聲喧嘩。
見了人要有禮貌。
最重要的——不準死盯著人家姑娘的臉看。”
朱厚照聽完,偷偷翻了個白眼,心里把秦硯之吐槽了八百遍:還說不喜歡,虛偽!
他撇著嘴,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船舷,暗想:為了見小姑姑,居然把他們都拉來當陪襯,男人果然都這樣,嘴上說不要,身體倒誠實。
其他幾個少年對畫舫卻滿是好奇。
彭英把書包背得筆挺,眼睛亮晶晶的;崔少寧細心地理了理衣襟;柳承還在打哈欠,卻乖乖跟在后面。
一行人跟著秦硯之,踩著搖晃的跳板來到畫舫旁。
玉兒早已等在跳板邊,穿著水綠色的比甲,見他們過來,臉上露出神秘的笑。
她對著秦硯之福了福身,伸手引路:“秦公子以及諸位公子里面請,我家姑娘早已經等待多時了。”
秦硯之率先邁步進去,少年們魚貫跟上。
輪到朱厚照時,玉兒悄悄往旁邊挪了兩步,比了個“借一步說話”的手勢。
朱厚照會意,跟著她走到畫舫陰影里。
玉兒剛要屈膝下拜,朱厚照連忙扶住她,壓低聲音抱怨:“你這不是害我嗎?
夫子還不知道我的身份,現在我叫朱大剛。
一會千萬別說露了,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啊?”玉兒眼睛瞪得溜圓,手里的帕子都攥皺了,“秦公子……還不知道您是……”
她實在驚訝,都拜師這么久了,這位狀元先生居然沒認出太子?
“少廢話,記住就好!”朱厚照威脅地皺了皺眉,轉身要走。
玉兒連忙拉住他:“太子……朱公子稍等!”
“又怎么了?”朱厚照急得跺腳,“跟你在外頭耗久了,夫子該起疑了!”
“是公主有話吩咐,”玉兒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讓你進去之后,千萬別叫她小姑姑。”
朱厚照心里嘆氣:這叫什么事啊?
明明是親姑侄,偏偏要裝成陌生人。
他腦補了一下秦硯之知道真相后的表情,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快步跟著進了畫舫。
艙內早已擺好了矮桌,粟米粥的香氣混著淡淡的桂花香飄滿空間。
秦硯之和朱秀榮正坐著說話,見他們進來,朱秀榮起身微笑:“諸位公子醒了?快坐吧。”
少年們拘謹地坐下,眼睛忍不住偷偷打量艙內——墻上掛著水墨山水,角落擺著青瓷瓶,里面插著新鮮的蘆葦,處處透著雅致。
“也不知諸位的口味,”朱秀榮示意玉兒盛粥,“早起熬了些粟米粥,配了些小菜,嘗嘗看合不合口。”
粥熬得軟糯,米香醇厚,少年們頓時忘了拘謹。
彭英吸溜著粥,含糊道:“好喝!比船上的糙米粥香多了!”
崔少寧小口小口喝著,嘴角沾了點米粒,樣子乖巧得很。
送到朱厚照面前的粥碗格外滿,朱秀榮看著他,眼底藏著笑意:“這位弟弟看著年紀最小,多吃些。”
朱厚照頭皮發麻,硬著頭皮擠出笑容:“多謝……姐姐。”
“姐姐”兩個字剛出口,他就看到朱秀榮的肩膀輕輕顫了顫,顯然在憋笑。
他心里哀嚎:完了完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以前在宮里誰敢這么調侃他?
現在倒好,為了瞞身份,還得乖乖聽著。
好不容易把碗里的粥喝完,朱厚照剛松口氣,就聽朱秀榮關切地問:“這位弟弟吃飽沒有?
要是沒夠,姐姐這里還有很多。”
朱厚照差點把剛咽下去的粥噴出來,連忙擺手:“夠了夠了,謝謝姐姐!”
太陽漸漸升高,船隊繼續順流而下。
秦硯之讓少年們在底層看書,自己則跟著朱秀榮上了畫舫頂層。
路過中間層時,朱秀榮的腳步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雕花欄桿,臉上閃過一絲紅暈。
她突然抬頭問秦硯之:“昨天聽秦公子說,你的船有些擠?
要不這樣,反正我這里也空得很,給你收拾一間艙來如何?”
秦硯之愣了一下,臉頰微微發燙。
他不是柳下惠,面對這樣的邀請怎能不動心?
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風,他苦笑著擺手:“在下倒是想。
只怕傳出去,對姑娘的清譽有損。
所以還是謝了。”
“呵呵,”朱秀榮掩嘴輕笑,也沒再勉強,轉身繼續往上走,“秦公子倒是謹慎。”
頂層是間寬敞的觀景艙,四面開窗,江風帶著水汽撲過來,吹得窗紗輕輕晃。
比起底層的雅致,這里更顯開闊——一張竹編矮桌,幾個軟墊,角落里擺著盆蘭草,處處透著自在。
秦硯之靠在窗邊,望著兩岸飛馳而過的蘆葦蕩,心神不由蕩漾。
江風拂起他的衣角,把他的思緒吹得很遠。
“秦公子在想什么?”朱秀榮端著兩杯茶走過來,把其中一杯遞給他,好奇地問。
茶香裊裊,混著江風的清冽,格外提神。
“我在想咱們此行的目的。”秦硯之接過茶杯,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
“你是說……鳳陽?”朱秀榮在他身邊坐下,望著遠處朦朧的村落,輕聲問。
秦硯之點了點頭,眉頭微微蹙起,感嘆道:“若是鳳陽靠近運河該有多好。
就算遇到旱災,有水路運糧,想必也不會受這么大的災。”
朱秀榮對災情本只知大概。
若不是皇兄說她總悶在宮里不好,硬拉著她出來散心,她寧愿守在宮中,每天與古琴作伴。
此刻聽秦硯之細說鳳陽的旱情——田地干裂,百姓易子而食,她的臉上不由閃過一絲悲傷,輕輕嘆了口氣:“沒想到,大明國富民強,居然還有這等苦難之所。”
“姑娘也切莫悲傷。”秦硯之轉頭看她,眼神溫和,“既然皇上親臨,定能調動全國之力賑災。
想必旱災很快便會過去,百姓自然能安居樂業。”
“但愿如此吧。”朱秀榮低頭攪了攪杯中的茶,水面泛起圈圈漣漪。
艙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凝重,兩人不約而同地望著窗外。
江風穿過窗欞,帶著蘆葦的清香,吹得蘭草葉子輕輕搖。
看了半晌,朱秀榮突然轉頭,眼神帶著探究,輕聲問道:“秦公子是不是心懷不滿?”
“嗯?”秦硯之愣了一下,沒明白她的意思,“什么意思?”
“奴家是說……”朱秀榮頓了頓,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秦公子到手的狀元就這么飛了,是不是對皇上心懷不滿?”
原來如此。
秦硯之恍然大悟,昨天報名字時她沒反應,想來是后來打聽了。
他忍不住苦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語氣淡然:“姑娘倒是消息靈通。
不過不滿談不上,皇上有皇上的考量。
再說,當個狀元未必有現在自在。”
朱秀榮看著他坦然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贊賞。
怪不得他有那般本事,原來他就是今科那位因“言辭過激”被罷的狀元郎。
她輕輕點頭:“秦公子能這么想,倒是秀榮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