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對岸的汽笛聲刺破夜空,鐵柱瞳孔一縮。火船尚未撞上油桶,那聲音已逼近,比預判早了整整七分鐘。他伏在淺灘,右腿傷口被江水泡得發白,血絲一圈圈散開,像被無形的手攪動。他沒動,只將頭壓得更低,耳朵貼向水面。
水下傳來馬達震動,比風更早抵達。巡邏艇不是返航,是增援。他閉眼,回憶前夜貼著江底漂行時聽見的對話片段——“辰時換防,加派汽艇巡江”。不是規律變了,是他記錯了時間。敵情更新了,而他還在用昨日的節奏打今日的仗。
火船已沖至碼頭五十米內,火焰舔著船舷,油布燒得噼啪作響。若按原計劃,此刻點火,火船會在油桶陣列前偏移,最多燒毀外圍兩艘運輸船。要毀掉整個補給線,必須再推進三十米,撞進核心區。
他猛地抬頭,右手殘指勾住身邊新兵的步槍槍管,一把拽過。槍身濕滑,他用左臂夾緊,左手擰下刺刀,刀尖朝下,插進江底淤泥。刀身微顫,他盯著刀尖在水流中偏轉的角度,腦中飛速測算——水流速每秒一米二,火船偏角三點七度,需左舵三寸,加槳半程。
“左三寸!”他吼,“順流加槳,別停!”
新兵趴伏在船尾,渾身發抖,聽見命令才猛地扳舵。船身微調,火勢借著風向猛然前撲?;鸫吝^第一排油桶,轟地撞進第二排中央。汽油桶接連爆裂,火球騰空而起,瞬間吞沒兩艘運輸船。倉庫屋頂被氣浪掀開,彈藥箱在高溫中接連殉爆,火墻沖天而起,照亮整片江面。
鐵柱沒看。他盯著汽艇航跡,估算距離。三百米、兩百米、一百五十米——汽艇頭燈掃過江面,光束掠過蘆葦叢。他低喝:“趴下!順流漂,別劃水!”
自己率先沉入水中,僅露口鼻,殘指掐住腕表鏈,數著心跳。七下,汽艇馬達聲最近;十四下,開始遠去。他剛要抬身,眼角瞥見左側淺水區有人影直立不動——是那名新兵,呆望著爆炸火海,忘了隱蔽。
汽艇機槍已架起,槍口火光一閃。
鐵柱翻身躍起,左腿發力,右腿拖在身后,整個人如離弦之箭沖出水面。他撲向新兵,肩背撞上對方胸口,兩人齊齊栽入深水。彈片擦過他背部,皮肉一熱,血霧在水中彌漫。他咬牙,左手死死箍住新兵腰身,右手殘指勾住水底斷樁,將兩人拽入蘆葦深處。
汽艇駛過,槍聲停歇。鐵柱浮出水面換氣,背部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指腹沾血。他沒管,只將新兵推上淺灘:“走,順流回村?!?
自己斷后,半蹲在水中,一手扶岸,一手握槍,緩緩后撤。每動一步,背部傷口撕裂,血流不止。他數著步子,三十步,五十步,直到汽艇徹底消失在江彎。
回到漁村,天已微亮。老漁民見他渾身是血,一句話沒說,直接燒水煮布。鐵柱被按在草堆上,背朝上,傷口暴露在晨光中。腐肉翻卷,彈片嵌在肩胛骨邊緣,深一寸就會傷及神經。
“得取出來?!鄙倌甓自谝慌裕曇舭l顫。
“不急?!辫F柱搖頭,“先把戰報送出去?!?
文書已等在門口,手里拿著炭條抄寫的戰報。鐵柱接過,掃了一眼,眉頭皺緊:“少了三樣?!?
“哪三樣?”
“風向、流速、殉爆鏈。”他抬手,用殘指蘸了自己背上的血,在報告背面劃下三行字——
“西北風,三更起,持續四時辰?!?
“水流速每秒一米二,火船偏角三點七度?!?
“汽油桶殉爆觸發彈藥庫,間隔四十七秒?!?
文書看著那血字,手抖了一下:“這……夠詳細了?!?
“不夠?!辫F柱盯著他,“這不是戰報,是教案。下一次,未必是我帶隊。他們得知道,為什么是左三寸,不是四寸;為什么是三更,不是四更。”
文書低頭,默默謄抄。鐵柱靠在墻角,意識開始模糊。高燒從脊背蔓延至全身,眼前浮現小石頭的臉,又變成林秀英護士帽上的血跡。他猛地掐自己大腿,疼得清醒。
“不能睡?!彼麑ψ约赫f。
文書抄完三份,準備出發。鐵柱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手腕:“燒了碼頭……不是結束……是開始。”
“我知道?!?
“告訴隊長,下次目標不是補給船。”他聲音低下去,“是他們的汽艇??奎c。同樣的風,同樣的流,但得用空船掛浮油,從上游三里處放,讓它自己漂下去?!?
文書點頭,收好報告,轉身出門。
鐵柱閉上眼,身體一松,幾乎要倒下。老漁民趕緊扶住他,剪開背部殘布,鑷子伸向彈片。鐵柱咬住木棍,一聲不吭。當金屬夾住彈片往外拉時,他右手殘指猛地抽搐,指尖蹭到懷表鏈。
表蓋裂痕還在,指針仍停在五點十七分。
他沒睜眼,只低聲說:“別包太緊。我要感覺到疼?!?
文書沿江疾行,兩小時后抵達聯絡站。戰報經由交通員轉送皖南軍部,當天傍晚送達參謀長案頭。油燈下,參謀長逐字讀完,目光停在血寫的三要素上。他抬頭問通訊員:“送報人什么身份?”
“據說是東北來的老兵,傷重未歸隊,由新四軍游擊隊代報。”
參謀長沉默片刻,提筆在頁眉寫下四個字:“此人可用。”
又用紅筆圈出報告末尾的簽名——陳鐵柱。
將報告放入加急軍郵袋,標注“戰術參考,速遞作戰科”。
夜更深了。鐵柱在草堆上翻了個身,背部傷口被壓住,疼得他吸了口氣。他伸手摸到身邊的步槍,槍管冰涼。他用殘指一寸寸擦拭槍膛,動作緩慢,卻極認真。
門外傳來腳步聲,少年進來,手里端著一碗藥湯。
“隊長說,汽艇沒再出動。”
“碼頭火還在燒?!?
“三艘船全毀,倉庫塌了?!?
鐵柱沒抬頭,只問:“傷亡?”
“無?!?
“我們這邊,沒人死?!?
鐵柱手指頓了一下,繼續擦槍。
“他們遲早會查到漁村。”少年聲音發緊。
“怎么辦?”
鐵柱終于抬頭,眼神清亮:“讓他們查。”
“燒一次是巧合,燒兩次是破綻,燒三次——就是戰術。”
“我要他們記住,江風一起,就是他們的死期?!?
少年愣住。
鐵柱將槍放下,慢慢坐起,背靠土墻。他從懷里摸出林秀英的護士帽,輕輕撫過帽檐血跡,然后放在胸口。
又取出妹妹的發帶,纏在右手殘指上,打了結。
“去叫隊長?!彼f,“我要看地圖。上游三里,有個彎道,水流會加速。下次火船,得提前點火。”
“還有,汽艇??奎c有防撞樁,得用鐵鏈纏住螺旋槳。”
“這些,都寫進下一份報告?!?
少年應聲要走,鐵柱又叫住他。
“帶紙和炭條。”
“這次,我親自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