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的右手還搭在木箱邊緣,指節發白,像要把那粗糙的木紋摳進皮肉里。火塘里的余燼忽明忽暗,映在他臉上,半邊是光,半邊是影。少年端來的粥碗還在石頭上,米粒結了薄殼,沒人去動。
他忽然抬臂,手肘撐住箱面,借力將身子往上頂。左腿剛一發力,傷口猛地一抽,血從布條縫隙里滲出來,順著小腿流進鞋幫。他沒停,咬著后槽牙,脊背一寸寸直起,終于站穩。
少年聽見動靜沖進來,伸手要扶,卻被他抬手擋住。
“隊長回來了嗎?”鐵柱問,聲音比昨夜稍穩,卻仍像砂石碾過鐵皮。
“還沒。”少年搖頭,“風大,船不好靠岸。”
鐵柱沒答,低頭看向自己右腿。繃帶早已發黑,邊緣被血浸透,輕輕一碰就往下滴水。他伸手,一把抓住繃帶末端,猛地一扯——布條撕開,露出潰爛的創口,皮肉翻卷,邊緣泛著暗紅。
屋里頓時彌漫一股腥腐氣。
少年倒退半步:“你干什么!傷口會裂開!”
“它早就裂了。”鐵柱盯著那血口,聲音低下去,“每走一步,都在裂。可我不走,小石頭就永遠回不了家。”
他彎腰,從草堆里摸出那支步槍,槍管冰涼。他用殘指卡住扳機護圈,緩緩抬起,槍托抵肩。動作生硬,肩膀卻穩。
門被推開,老漁民提著燈進來,見狀愣住:“你要去哪?”
“等隊長。”鐵柱放下槍,“我要他知道,我不是來養傷的。”
老漁民沒攔他。他知道這人眼里的光不是求生,是赴戰。
天剛亮,風停了。江面浮著一層灰霧,漁船陸續靠岸。隊長的身影出現在村口,肩上挎著步槍,腳步急。
他一進門就看見鐵柱站著,右腿裸露,血還在流。
“你瘋了?”隊長皺眉,“傷成這樣,還想打?”
“正因傷著,才更要打。”鐵柱不退,“這血不是白流的。我每疼一次,就記得一個死的人。”
隊長盯著他,半晌不語。
鐵柱轉身,抓起墻角一塊破木板,又從少年筆袋里抽出炭條。他蹲下,左手按住木板,右手殘指夾緊炭條,在板面上畫出一道彎曲的線。
“這是蕪湖水道。”他劃出幾個點,“日軍碼頭在馬壩港,三艘運輸船停靠,每日辰時補給,戌時換哨。巡邏艇兩小時一班,走S形路線,但第三圈總會慢七分鐘——他們換油。”
隊長蹲下來,眉頭越皺越緊。
鐵柱繼續畫:“倉庫靠岸一側堆著汽油桶,十五個,露天擺放。后墻有通風口,里面是彈藥箱和糧食袋。風向西北,夜里三更起,持續四個時辰。”
他頓了頓,炭條點在倉庫頂部:“只要一艘船,裝滿油,順流漂到碼頭五十米內,點火沖撞,火勢能順著油桶燒進庫房。風助火勢,半小時內,補給全毀。”
隊長抬頭:“誰去?送死。”
“我去。”鐵柱說,“我不怕死。我怕的是,等我死那天,敵人還在往井里投毒。”
屋里靜了片刻。
隊長忽然問:“你怎么知道巡邏規律?”
“我在江底漂了三天。”鐵柱聲音平,“他們說話,聲音順著水傳。我聽了一路。”
隊長盯著他,眼神變了。不是憐憫,是審視。
“你不是普通兵。”他說。
“我是活下來的。”鐵柱抬頭,“所以我知道,什么時候該拼命,什么時候該等。”
隊長站起身,在屋里來回走了兩圈。最后停下,看著鐵柱:“你腿這樣,怎么駕船?”
“我不需要跑。”鐵柱說,“只需要在火起時,把船頭對準倉庫。”
隊長沉默良久,終于點頭:“好。今晚行動,你負責定路線、選時機。但你不能上船。”
“可以。”鐵柱答應得干脆,“我指路,你們動手。”
“不行。”隊長搖頭,“你得在船上。你畫得準,說得清,可戰場上,差一秒,就是死活。”
鐵柱沒動,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殘指蜷著,像握著什么。
“我上。”他說。
“你撐得住?”
鐵柱沒答,而是猛地抬手,一拳砸向墻面。磚灰簌簌落下,他指節崩裂,血順著墻縫流下。
“這手還能打。”他說,“腿還能走。心還沒停。”
隊長看著他,終于開口:“好。你任臨時參謀,帶隊突襲馬壩港。”
鐵柱沒謝,只是緩緩抬起右手,想敬個禮。可手臂剛抬到肩,舊傷發作,整條胳膊一軟,重重落下。
他沒管,轉身走向門口。
“船呢?”他問。
“有艘破漁船,修了兩天,勉強能用。”隊長跟上,“油已經備好。”
“今晚三更前,我要看到船在江邊。”鐵柱說,“我要親自檢查。”
“你先包扎。”
“不包。”鐵柱回頭,“我要讓這傷口睜著眼,看著我做完這事。”
夜幕降臨,江風轉涼。
鐵柱坐在船頭,右腿傷口重新裹了布,但沒扎緊,血仍往外滲。他手里拿著炭條,在船板上畫著碼頭布局,嘴里低聲念著風向、水流、時間。
兩名新兵站在船尾,臉色發白。
“真要撞過去?”一人問。
“不撞,就等他們把毒氣運進村子。”鐵柱頭也不抬,“你家要是喝了毒井水,你會怪誰?”
那人閉了嘴。
三更將至,船悄悄離岸。
江面無光,只有遠處碼頭幾點燈火。巡邏艇的馬達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
鐵柱蹲在船頭,眼睛盯著碼頭。他手里攥著火折子,指節發青。
“還有三分鐘。”他低聲說,“等巡邏艇拐彎,立刻點火。”
船尾的新兵手抖得厲害,火鐮碰了幾次都沒打著。
“我來。”鐵柱接過,用殘指夾住火鐮,猛地一劃——火星濺出,引燃油布。
火舌騰起,瞬間卷上船舷。
“掌舵!”鐵柱吼,“對準倉庫!”
船在火中加速,順流沖向碼頭。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跳!”鐵柱一把拽下身邊新兵,撲向船尾。另一人緊跟著躍入江中。
轟——
火船撞上油桶,爆炸聲撕裂夜空。火焰沖天而起,照亮半片江面。倉庫屋頂被掀開,火球接連炸開,彈藥殉爆聲不斷。
鐵柱趴在江中淺灘,抬頭望著那片火海。熱浪撲面,他半邊臉被烤得發燙,左眉骨的疤痕像燒紅的鐵線。
“燒著了。”他喃喃。
身邊新兵嗆著水,顫抖著問:“成……成了?”
“成了。”鐵柱撐地起身,右腿傷口崩裂,血混著江水往下淌。他沒管,只是死死盯著那燃燒的倉庫。
火光中,他看見小石頭的臉。那孩子趴在地上,嘴唇動了動。
他聽見了。
是“回家”。
鐵柱抬起右手,殘指彎曲,再次試圖抬手。這一次,他沒讓它落下。
火光映在江面,碎成千萬點,像昨夜漁火,卻更亮。
他轉身,對新兵說:“回去告訴隊長,火攻可行。下次,我要燒他們的指揮部。”
新兵點頭,剛要動,鐵柱忽然抬手,一把按住他肩膀。
江對岸,傳來新的馬達聲。
不是巡邏艇。
是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