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的手指還死死攥著那根蘆葦桿,指節泛白,像要把這根空心草莖捏成鐵條。江風掠過,桿身輕顫,水珠順著紋路滑下,滴在泥里,洇開一圈暗痕。他沒松手,也沒抬頭,只覺胸口壓著千斤石,喉嚨堵著燒紅的鐵塊,吞不下,吐不出。
他動了。
不是爬,是拖。用肘撐地,殘腿拖在身后,一寸一寸往前挪。泥水混著血,在身后拉出一道蜿蜒的暗線。他不看傷口,也不管寒風割臉,只盯著前方那片浮尸漂動的水面。血跡在那里斷了,像被刀切斷的繩索。他順著血痕爬,爬過腐木,爬過碎布,爬過一只斷手,指尖終于觸到一具尚有余溫的軀體。
小石頭仰面浮在淺灘,頭歪向一側,臉上沾著泥漿,嘴唇微微張開,像是還剩半句話沒說完。鐵柱伸手,將他從水里抱出來。孩子身體輕得像一捆枯草,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鐵牌掛在脖頸,已被血染成暗紅。鐵柱把他摟進懷里,背靠蘆葦叢,蜷縮成一團,像護著最后一點火種。
他把耳朵貼上孩子的胸口。
沒有心跳。
他伸手去探鼻息,指尖觸到一絲極輕的氣流。不是呼吸,是唇瓣在動。他湊近,盯著那張青白的小臉。嘴唇顫了顫,極其微弱地開合。
“叔……”
他又等。
“……叔……”
再等。
“……回家……”
四個字,斷在風里,像線頭垂落。鐵柱沒動,也沒出聲。他只是把小石頭抱得更緊了些,頭低下去,額頭抵住孩子的發。一滴血從眼角滑出,順著顴骨流下,在下巴處凝住,然后墜落,正落在鐵牌上,“黑山支隊”四個字被血浸透,像被重新刻了一遍。
他忽然明白了。
這孩子不是來救他。
是來歸隊的。
家不在屋檐下,不在炕頭,不在一碗熱湯里。家在戰旗所指的地方,在槍聲響起的方向,在每一個倒下又站起來的人中間。小石頭沒走,不是違令,是認準了這條路。他把鐵牌舉起來,不是求活,是求死得其所。
鐵柱慢慢抬起手,抹去臉上混著泥的血水。他解開胸前軍裝,從內袋摸出一塊布片——那是從教堂殘旗上撕下的最后一角,邊緣焦黑,中間還留著半道紅痕。他將布片鋪在膝上,雙手壓住四角,不讓風吹走。
他張嘴,咬破舌尖。
血立刻涌上來,咸腥滿口。他低頭,將血吐在布片上,一滴,兩滴,三滴。血在布上暈開,像一朵暗紅的花。他用右手殘缺的小指蘸血,指尖觸到布紋,頓了頓,然后落下第一筆。
“我。”
指頭劃過布面,血痕深陷,像刀刻。他用力,指節發白,每寫一筆,身體就抖一下。失血讓四肢發冷,可他寫得極穩。
“輩。”
第二筆落下,血絲從指縫滲出,混著布上的字跡,往下淌。他不管,繼續寫。
“不。”
第三字剛成,左腿傷口突然撕裂,血噴出來,濺在布片一角。他沒停,任血流,任痛鉆心,繼續蘸血書寫。
“死。”
四個字,兩行,寫完時,他喘得像破風箱。他低頭看,血字深深嵌進纖維,像烙進去的誓言。他咬牙,再寫最后四字。
“中。”
指尖已磨破,血混著組織液,寫一筆,疼一次。
“華。”
他停了停,抬頭望江。江水奔流,黑沉沉的,不見盡頭。他閉眼,再睜,繼續。
“不。”
最后一字,他用盡全身力氣,指頭幾乎戳穿布片。
“亡!”
八個血字,兩行豎列,寫完時,他整個人癱軟下去,靠在蘆葦上,大口喘氣。血從嘴里、手里、腿里往外流,可他臉上沒有痛,沒有悲,只有一種鐵鑄般的靜。
他將血書疊成方塊,四角壓緊,不讓血跡外溢。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只空藥瓶——玻璃制,密封完好,是昨夜藏在內袋的。他把血書塞進去,再放進去小石頭的鐵牌、護士帽的殘片、妹妹的發帶。瓶口窄,他用斷指一點點推,直到全部塞入。然后擰緊瓶蓋,握在手里,搖了搖,沒漏。
他低頭看小石頭的臉。
那張臉已經冷了,可嘴唇還微微張著,像在等一句回應。鐵柱伸手,輕輕合上他的眼。動作極輕,像怕驚醒一個睡著的孩子。
他抱著小石頭,站起身。
腿幾乎撐不住,身子晃了晃,但他沒倒。他一步步走向江心淺灘,水漫過腳踝,漫過膝蓋,漫過腰。他走到水深及胸處,停下。江流沖刷著身體,寒意刺骨,可他站得筆直。
他低頭,最后看了一眼懷里的孩子。
然后,雙手將小石頭輕輕放入水中。
孩子浮起,隨波漂動,像睡著了,順流而去。鐵柱望著,直到那身影變小,被黑暗吞沒。
他轉身,回到岸邊。
將漂流瓶舉到眼前。月光下,瓶身泛著冷光,里面的東西靜靜躺著,像封存了一段命。他手臂一振,用力將瓶擲向江心。
瓶子劃出一道弧線,落水,沒沉,立刻被水流卷走,越漂越遠,越漂越小,最后只剩一點反光,在黑水上閃了閃,消失不見。
他站在原地,望著瓶子消失的方向。
風刮過,吹動他殘破的軍裝。胸前空了,護士帽不在,發帶不在,鐵牌也不在。只剩那枚懷表,還在貼胸的位置,隔著衣服,傳來微弱的震動。滴答,滴答,像另一個人的心跳。
他伸手,按住胸口。
然后,緩緩抬起左手,抹去臉上的血污。動作很慢,但很穩。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滿是裂口,指甲翻起,斷指處結著黑痂。這雙手殺過人,救過人,埋過戰友,也寫過血書。
他抬起頭。
遠處,江岸線模糊,紅旗早已不見。可他知道,那面旗不是終點,是起點。小石頭沒走完的路,他會走。那些沒說完的話,他會說。那些沒看到的太平,他會等。
他邁步。
左腿一軟,跪進泥里。他不吭聲,用刺刀撐地,一點一點站起來。站直后,他不再回頭,朝著對岸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每一步,都在泥里留下一個帶血的腳印。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結實。
前方黑暗如鐵,他身影單薄,卻像一桿不倒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