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桿在水面輕輕晃動,鐵柱的身體隨波起伏,沉在江底的意識正被幻象吞噬。妹妹的紅襖在水底飄蕩,林秀英站在上游伸手欲拉,小石頭跪在岸邊滿臉是血。他想動,卻連指尖都僵死在淤泥里。寒意從骨髓深處蔓延,像鐵鏈纏住五臟六腑,越收越緊。
水聲破開寂靜。
撲通一聲,有人躍入江中。水流震蕩,鐵柱脖頸被蘆葦桿邊緣劃開一道口子,痛感如針扎進神經,幻象瞬間碎裂。眼皮顫動,呼吸一滯,喉間發出微弱的抽氣聲。他沒睜眼,但耳朵捕捉到水波的節奏變了——有人正朝他游來。
小石頭咬著牙劃水,雙臂早已酸軟,每一次抬手都像撕開肌肉。他看見那截褪色的軍裝殘角露在水面,認得是鐵柱的衣襟。他一把抓住,用盡力氣往回拖。江水灌進鼻腔,嗆了一口,他吐出水沫,繼續拽。鐵柱的身體沉重如鐵,拖行時激起一串氣泡,像從地獄里撈出的尸骸。
他將鐵柱拖到淺灘,淤泥沒過膝蓋。鐵柱的頭歪向一側,嘴唇發紫,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小石頭跪在泥里,用背擋住他暴露的臉,雙手顫抖著去探他的鼻息。指尖觸到一絲溫熱,他猛地吸了口氣,眼淚混著江水滑下。
他低頭,看見自己掌心還死死攥著那塊鐵牌——“黑山支隊”四個字被磨得發亮。鐵柱推他上船時的怒吼又在耳邊炸響:“走!”可他沒走。他不能走。他把鐵柱藏進蘆葦深處,用枯草蓋住他的頭,自己爬向岸邊那座破敗的木樓。樓板腐朽,踩上去吱呀作響,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走。
遠處汽艇馬達聲再次逼近。
探照燈掃過江面,光束如刀切開夜色。小石頭趴在二樓角落,看見光柱一點點移向蘆葦蕩。他咬住下唇,指甲掐進掌心。他知道藏不住了。鐵柱不能死。他不能死。
他猛地站起,沖到木樓邊緣,對著江面大喊:“在這兒!”
聲音撕裂夜空。
他用力跺腳,腐朽的木板應聲斷裂,嘩啦塌下一角。汽艇立刻調轉方向,探照燈鎖住木樓。兩名日軍士兵舉槍瞄準,吼聲傳來。
小石頭沒退。他舉起右手,將鐵牌高高舉起,燈光照在金屬表面,映出一點微弱的反光。他再次大喊,聲音嘶啞卻清晰:“在這兒!”
槍聲炸響。
第一顆子彈擦過肩頭,火辣辣地燒開一道血口。他踉蹌一下,沒倒。第二顆子彈鉆進腹部,他低頭看見血從指縫涌出,溫熱黏稠。他撐住欄桿,勉強站直,又喊了一聲。
第三顆子彈擊中胸口。
他身體后仰,從二樓墜落。下墜時,他右手仍緊攥著鐵牌,指節發白。身影砸入江中,激起一圈水花,隨即被江流卷走。
鐵柱在血泊中猛然睜眼。
他不知自己何時被拖上岸,也不知江水為何突然泛起腥味。他只聽見那一聲嘶喊,像刀劈開混沌,直插進他麻木的腦髓。他猛地抽搐,喉嚨里滾出一聲低吼,不是人聲,像困獸瀕死前的咆哮。
他想動,四肢卻像被釘在泥里。左腿彈孔撕裂,血不斷涌出,右腿殘肢早已失去知覺。他只能轉動眼珠,望向江心。探照燈還在掃射,汽艇在木樓附近盤旋。那座樓塌了一角,木板浮在水面,隨波打轉。
他喉嚨里又滾出一聲。
不是痛,不是恨,是某種更深的東西在體內炸開,像心臟被活生生扯出胸腔。他眼眶脹裂,淚水混著泥水滑下,滴在護士帽殘片上。那帽子還壓在他胸前,被血浸透,發黑發硬。
他張嘴,想喊什么,卻只吐出一口帶血的泥漿。
他記得小石頭最后的樣子——在教堂廢墟外,蹲在蘆葦里,緊握鐵牌,淚流滿面。那時他還活著。那時他還小。那時他還以為,只要跟著鐵柱,就能活下去。
可他回來了。
他本該走的。他本該逃的。他本該活的。
鐵柱的手指突然抽動,緩緩抬起,指尖觸到胸前口袋。他想摸那塊懷表,想聽那滴答聲,想再聽一次趙老栓的怒吼。可他的手抖得厲害,碰不到口袋邊緣。他咬牙,用殘腿撐地,想翻身,卻牽動傷口,劇痛如刀割過脊椎。
他倒回泥中,喘著粗氣。
江風掠過蘆葦,沙沙作響。汽艇聲漸遠,巡邏進入尾聲。敵人以為目標已死,開始收網。鐵柱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他必須動。必須活。必須走。
可他動不了。
他只能睜眼,盯著那片塌陷的木樓。小石頭落水的地方,只剩一圈漣漪,慢慢散開,被江流抹平。
他忽然想起,自己從未問過小石頭的名字。
他只給了他一塊鐵牌,一句“走”,就把他推上船。他以為那是生路。他以為那是命令。他以為,自己還能再見他一面。
可他回來了。
他死了。
鐵柱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不是“謝謝”。
不是“對不起”。
是“小石頭”。
聲音輕得像風吹過枯草,卻被江風卷走,沒入夜色。
他閉眼,再睜。瞳孔收縮,目光死死盯住江面。他抬起左手,五指張開,又緩緩收攏,像要抓住什么。指尖觸到護士帽殘片,他猛地攥緊,布料在掌心皺成一團。
他開始挪動。
用肘部撐地,用殘腿拖行,一寸一寸,往蘆葦深處爬。每動一下,傷口撕裂,血從左腿涌出,在泥中拖出一道暗紅痕跡。他不管。他不停。他不能停。
他爬過碎石,爬過腐木,爬過浮尸。他爬過小石頭落水的那片水域,看見一根蘆葦桿浮在水面,輕輕晃動。
他伸手,抓住那根蘆葦桿。
指節發白,像要把這根空心的草莖捏碎。
他將它舉到眼前。
水珠順著桿身滑落,滴在臉上,冰涼。
他盯著它,像盯著某種信物,某種承諾,某種無法兌現的誓言。
然后,他猛地將它插進泥中,豎直。
像立一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