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緊護士帽的殘角,鐵柱用盡最后力氣將身體從鐵門內側拖出。江水瞬間灌入傷口,刺骨寒意如針扎進骨髓。他咬住牙關,左手撐住門框,右腿殘肢在濕滑的斜坡上打滑,幾次下滑,膝蓋磕在碎石上,血混著泥漿順著坡道流入江中。
他沒停。將發帶與懷表塞進貼胸內袋,用牙齒咬住軍裝前襟,單腿發力,一點一點挪出鐵門。江流撲面而來,他順勢仰倒,任水流卷住身體,浮于水面。鼻孔微露,呼吸輕緩,四肢僵硬如凍石,唯有手指仍死死扣住護士帽殘片。
江水渾濁,漂浮著斷肢與焦木。一具浮尸擦肩而過,空洞的眼眶正對著他。他不動,只將頭偏開半寸,避開那腐爛的臉。左腿彈孔在冷水中再度撕裂,血霧在身下散開,像墨汁滴入清溪。他閉眼,用掌心壓住傷口,血從指縫滲出,被水流沖走。
遠處傳來汽艇馬達聲,由遠及近。探照燈光劃破江面,掃過蘆葦蕩,掃過浮尸,掃過他的頭頂。他屏息,身體隨波起伏,僅靠鼻孔換氣。光束掠過面門時,他將頭緩緩沉入水中,只留發梢浮出水面。
光走,他緩緩抬頭。
馬達聲逼近,一艘日軍巡邏艇駛過江心,兩名士兵持槍立于船頭,手電不斷掃射兩岸。鐵柱不動,仰面漂浮,如同一具死尸。艇尾浪涌推著他打轉,他順勢調整方向,讓身體始終背對光源。
艇聲漸遠,他未松勁。知道這只是第一輪搜查。他們不會輕易放棄。
前方百米處,蘆葦叢密集如墻。他抬起左臂,用肘部撥水,緩慢向淺水區移動。每動一下,肌肉如被刀割。右腿舊傷早已麻木,左腿卻越來越沉,像綁了鐵塊。
靠近蘆葦叢時,他沉入水中,雙腳觸到底泥。淤泥沒過小腿,惡臭撲鼻。他蹲下,將一根空心蘆葦折斷,咬在齒間,上端露出水面。然后蜷縮于淺灘,頭部完全沒入水下,僅靠蘆葦桿呼吸。
心跳慢了下來。
四肢開始抽搐。寒意從骨髓深處爬出,牙齒打顫,肌肉痙攣。他閉目,減少耗氧,進入一種近乎假死的狀態。唯有指尖仍搭在蘆葦桿上,感知外界動靜。
汽艇聲再次響起。
兩艘巡邏艇在江面來回穿梭,探照燈交織成網。一名日軍士兵用長鉤竿攪動蘆葦,試圖鉤出藏人。鐵柱屏住呼吸,身體緊貼淤泥,連睫毛都不眨一下。
鉤竿掃過頭頂,帶起一串水泡。他不動。
一名士兵指著某處喊了句什么,另一人開槍掃射,子彈擊中水面,濺起一排水柱。鐵柱仍不動,只將身體再往下沉半寸,讓淤泥蓋住肩頭。
槍聲停,汽艇駛離。
他緩緩吸氣,通過蘆葦桿,一縷空氣進入肺中。肺部如刀割般疼痛,但他沒咳。等了足足十分鐘,確認無動靜,才稍稍放松。
意識開始模糊。
妹妹的臉浮現在水中,穿著那件褪色的紅襖,站在江底向他招手。她嘴唇開合,像是在喊“哥,冷”。他想伸手,卻發現手已不聽使喚。
林秀英出現在上游,護士帽戴在頭上,順水漂來。她伸手想拉他,卻被一股暗流卷走。他猛地睜眼,卻發現只是幻覺。
小石頭跪在岸邊,舉著身份牌,滿臉是血。一名日軍士兵舉槍對準他后背。他想喊,卻發不出聲。
他猛地咬破舌尖。
劇痛如電流貫穿全身,意識瞬間清醒。血在口中彌漫,他咽了下去,用這腥味提醒自己——還活著。
他默念趙老栓的話:“活下去,殺回去?!?
一遍,兩遍,三遍。
聲音在腦子里回蕩,像鐵錘砸在巖石上。
汽艇聲又起,但比之前稀疏。巡邏頻率降低,說明搜查進入尾聲。他們以為目標已被凍死或溺亡。
鐵柱仍不動。他知道,最危險的時刻不是追捕最緊時,而是敵人以為勝利在握時的松懈。他必須比他們多撐一分鐘。
三小時。
汽艇聲徹底消失。
江面恢復死寂,只有風掠過蘆葦的沙沙聲。
他緩緩抬頭,將臉露出水面,大口呼吸??諝獯倘敕沃?,像刀子割過喉嚨。他咳了幾聲,吐出泥水,手指仍死死咬住蘆葦桿。
他抬頭望向對岸。
月光下,江岸輪廓清晰。枯樹叢中,一面布條綁在斷枝頂端,隨風卷動。
他瞇眼。
不是旭日旗,也不是青天白日旗。
是一面褪色的紅布,邊緣磨損,打了兩個補丁。綁法也特殊——三圈纏繞,末端打結成三角扣。
他認得。
趙老栓當年在山林里標記安全路線時,就是這樣綁的。紅布代表“可通行”,三角扣代表“有補給點”。
他嘴角動了動,沒笑,但眼神變了。
師父,你還留了路。
他想抬手,卻發現手臂已不聽使喚。想站起來,雙腿卻像兩根凍木,毫無知覺。
他只將頭微微抬起,多看了那面紅旗一眼。
然后,身體一歪,沉入水中。
蘆葦桿仍露在水面,隨波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