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腿一軟,整個人向前撲倒,膝蓋砸在碎石上。鐵柱沒去撐地,任由左臂擦過焦木斷茬,皮肉翻卷也不覺痛。他低頭看,軍褲從大腿外側裂開一道口子,血正從彈孔邊緣滲出,順著小腿往下淌,滴在燒得發黑的瓦礫上,發出輕微的“滋”聲。
他咬住刺刀柄,用牙齒撕開軍裝下擺,左手將布條繞過左腿根部,狠狠一勒。疼得眼前發黑,喉頭涌上一股腥氣,他咽了回去。右腿的舊傷早已崩裂,血浸透了昨天扎的繃帶,現在連站都站不穩。
身后蘆葦蕩傳來日語喊叫,手電光掃過地面,離他藏身的下水道入口不過十米。他不再猶豫,翻身滾入洞口,刺刀插進泥地,借力倒退爬行。坡道濕滑,滿是淤泥與腐草,他用肘部和殘腿交替推進,每動一下,兩腿傷口就像被鐵鉤撕扯。
洞口上方,幾道人影閃過。日軍追兵發現了血跡,順著痕跡追到邊緣。鐵柱屏住呼吸,貼住右側管壁,聽著頭頂傳來急促的日語對話。緊接著,一聲悶響,燃燒彈落入管道,火光瞬間炸開,熱浪撲面而來。
他猛地向內爬,刺刀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聲響。火焰舔舐著管道頂部的瀝青,黑油滴落,砸在他肩頭,燒穿軍裝,燙在皮膚上。他沒叫,只將頭偏開,任由滾燙的瀝青滑落頸側。
空氣開始發燙,呼吸變得艱難。他摘下頭上的護士帽,用牙齒扯下懷表鏈,穿過帽檐孔洞,繞到腦后系緊。布料壓住口鼻,過濾煙塵。他又從懷里摸出妹妹的發帶,纏在額頭上,吸汗止滑,防止汗水流進眼睛。
前方三米處,火焰仍在燃燒,濃煙滾滾。他不能停。他側身貼右壁,手肘撐地,殘腿拖行,左腿每挪一寸都像踩在刀尖上。火光映在管壁,影子扭曲如鬼魅。他不敢看,只盯著前方黑暗,一寸一寸往前挪。
管道深處,溫度稍降,但氧氣稀薄。他呼吸急促,肺部像被砂紙磨過。右腿的血還在流,左腿動脈雖被扎住,可每一次移動都會讓布條松動。他停下,用刺刀割下一段皮帶,重新加固。手指發抖,幾乎握不住刀柄。
指尖忽然觸到墻上刻痕。
他停下,用掌心摩挲那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不是自然磨損,是人為所刻。他湊近,借著遠處火光辨認——三道豎線,一道橫線,下方有個三角標記。
記憶猛地翻涌。
趙老栓在山洞里用炭條畫圖,說:“地下水道通江底,三岔口左行,別走中間那條,盡頭是死井。”他還說,“記不住就刻墻上,刻深點,黑夜里也能摸出來。”
鐵柱閉了閉眼,又睜開。他繼續爬,動作稍快了些。他知道方向了。
前方出現岔路。三條管道并列,中間寬,左右窄。他沒猶豫,轉向左側那條。剛爬進幾米,身后轟地一聲,第二枚燃燒彈炸開,火勢蔓延得更快,濃煙追著人撲來。
他加快速度,手肘磨破,血混著泥漿蹭在管壁上。前方忽然變窄,他必須側身才能通過。他收腹,硬擠進去,肩骨卡在水泥接縫處,疼得額頭冒汗。他咬住刺刀,用力一頂,終于穿過。
管道開始下斜,坡度陡增。他不敢滑,用刺刀插進縫隙,控制速度。下方一片漆黑,不知通向何處。他摸出懷表,用牙齒咬開表蓋,借微弱反光看時間:1937年12月15日,23:47。
這個時間,他曾記得。
那晚他在盧溝橋哨位執勤,槍聲響起,全面抗戰爆發。他打出第一發子彈時,也是這個時間。
懷表滴答作響,在死寂的管道里格外清晰。他貼著胸口聽,聲音像心跳,又像腳步,像趙老栓當年在林子里教他追蹤時的腳步聲。
“聽,鐵柱,”老人曾說,“活著的人,腳步不會停。”
他忽然覺得輕了些。
眼前卻開始模糊。
妹妹站在火里,穿著那件褪色的紅襖,朝他伸手:“哥,帶我走。”
林秀英站在江邊,護士帽戴在頭上,沖他微笑,嘴唇動了動,像是在哼那首童謠。
小石頭跪在泥地里,舉著鐵牌,喊“叔叔別走”。
他停了下來。
手松了刺刀,頭垂下,呼吸越來越淺。
不行。
他還不能停。
他猛地抬頭,用頭撞向管壁,一下,兩下,第三下,額頭破了,血流進眼睛。疼讓他清醒了一瞬。
還不夠。
他張嘴,用牙齒狠狠咬住舌尖。
劇痛如電流貫穿全身,他渾身一顫,猛地吸進一口氣。血腥味在嘴里炸開,意識被強行拉回。
他睜開眼,伸手摸向懷表,重新合上表蓋。滴答聲仍在,像一根線,把他從深淵里拽回來。
他抓起刺刀,繼續爬。
管道越來越低,他只能匍匐。前方忽然傳來水聲,微弱,但確實存在。他精神一振,加快速度。水聲漸大,空氣也稍清新了些。
他知道快到底了。
忽然,前方傳來異動。
不是水聲,是金屬摩擦聲,像是鐵鏈拖地。
他停下,屏住呼吸。
那聲音越來越近,從另一條支管傳來,帶著回音,分不清方向。他握緊刺刀,靠在管壁上,不敢動。
聲音停了。
片刻后,一聲日語低語響起,緊接著是腳步聲,踩在積水里,嘩啦作響。
追兵從另一條管道繞過來了。
他不能再往前爬。那條路通向出口,也通向敵人。
他抬頭看管頂,又低頭看腳下。左右無路,前后受敵。他摸了摸懷表,又摸了摸護士帽。
帽檐被火燎過,布料發硬。他用手指輕輕撫平,然后摘下,塞進懷里。發帶也解下來,和護士帽一起放進懷表夾層。
他不能再帶這些東西了。
他只剩一把刺刀,一條命。
前方水聲依舊,敵人腳步聲再次逼近。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然后睜開,開始倒退。
不是逃,是換路。
他記得趙老栓說過:“地下水道如腸,彎來繞去,但只要不閉眼,總有出口。”
他用刺刀撐地,一點一點往后挪。后背蹭著管壁,傷口撕裂,血流得更多。他不管。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像是燃燒彈在遠處爆炸,震動傳到管道,碎石簌簌落下。
他加快動作。
倒退五米,七米,十米——左側出現一條極窄的支管,幾乎被淤泥堵死。他記得這條道。當年義勇軍地圖上標過:**“死道,慎入”**。
可現在,活路已被堵死。
他側身擠進去,淤泥沒過膝蓋,惡臭撲鼻。他閉氣,低頭,硬往前頂。刺刀在前開路,割開纏繞的樹根與鐵絲。
前方忽然一空。
他跌進一個圓形蓄水池,水深及腰,冰冷刺骨。他沒站起,趴在池邊,喘息。
頭頂上方,有通風口,月光漏下一小片,照在水面,泛著灰白光。
他抬頭看。
通風口離地三米,四壁光滑,爬不上去。
他低頭,看池水。
水底有暗流,緩緩向西涌動。他知道,那頭通江。
他沒再猶豫,深吸一口氣,沉入水中。
水灌進鼻腔,刺骨寒。他閉眼,順著暗流游。手在水底摸索,摸到一塊松動的鐵柵,用力一扯,斷了。他從缺口鉆出,進入更深的下水道。
水流變急。
他睜開眼,黑暗中只能憑觸覺前行。手指劃過管壁,感知方向。肺部開始發脹,急需換氣。
前方忽然有光。
不是火光,是微弱的、流動的銀白,像是月光透過水面折射進來。
他知道,出口快到了。
他拼盡最后力氣,向前游。
肺要炸了。
頭撞上一處斜坡,他借力上爬,半個身子露出水面。空氣涌入喉嚨,他劇烈咳嗽,吐出泥水。
前方,是一道鐵門,半開著,銹跡斑斑。門外,是江水拍岸的聲音。
他爬過去,手扶住門框,想站起來,腿卻軟了。
他靠在門邊,喘息。
門外,江風卷著灰燼吹進來,一片焦黑的布角擦過他臉頰,輕輕落在腳邊。
他低頭。
那是護士帽的一角,邊緣燒得參差,像枯葉。
他伸手,將它拾起,緊緊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