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沖出司令部，車燈劈開濃煙，前輪碾過彈坑，車身猛地一震。鐵柱左手死死壓住方向盤，右腿從膝蓋到腳踝已全被血浸透，每一次踩踏都像有鐵釘在骨縫里攪動。副駕上，山田正雄被鐵鏈捆在座椅上，嘴塞著破布，手腕銬著從暖氣管拆下的鐵環，雙眼暴睜，死死盯著前方。
鐵柱沒往江邊去，也沒拐向蘆葦蕩。他踩下油門，車頭一偏，調轉方向，朝著城東駛去。
汽油桶放在駕駛座旁，鐵皮外殼冰涼。他抽空看了眼，伸手擰開蓋子，一股刺鼻氣味彌漫開來。他將桶口對準車廂內壁，緩緩傾倒。油液順著金屬板流下，滴在山田的軍靴上，浸透褲腳。山田猛地掙扎，鐵鏈嘩啦作響，卻被焊死在座椅支架上。
“這不是你的葬身地。”鐵柱低聲道，聲音干澀，像砂石磨過鐵皮。
車停在教堂廢墟前。
殘破的十字架斜插在瓦礫堆中，地窖入口被焦黑的木板封死，彩窗只剩幾片碎玻璃掛在鐵框里，像空洞的眼眶。鐵柱推開車門，左腿先落地，右腿拖著，幾乎無法承重。他彎腰，拽住山田的衣領，將他從車里拖出。山田被拖行在碎石上，軍服撕裂，臉頰擦破，血混著塵土流進嘴角。
鐵柱不急。他拎起汽油桶，沿著斷墻一圈圈傾倒，動作緩慢，像是在畫符。油液順著磚縫滲入，匯成暗色的線。他走到十字架前，停下，從懷里掏出一條褪色的紅布，輕輕系在斷裂的橫梁上。布條在風里輕輕晃了一下，像一面微小的旗。
他轉身，從副駕取出火把，又從胸前口袋里摸出一頂護士帽。帽子邊緣焦黑，布料發硬，他低頭，將它戴在頭上，帽檐壓住眉骨的疤痕。他站直，望著眼前的廢墟，仿佛在看一座未落成的墓碑。
“秀英，”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我來接你了。”
火把點燃。
他緩緩繞行一圈，將火種擲向墻根。汽油轟地燃起，火舌順著斷墻往上爬，舔過殘梁，卷上半截橫梁。火焰噼啪作響，燒塌的長椅在熱浪中扭曲，玻璃在高溫下炸裂，碎片四濺。
山田被火光映得滿臉通紅，眼白充血。他猛地掙動鐵鏈，喉嚨里發出嗚咽般的嘶吼。破布被咬開一角，他喘著氣，終于擠出聲音：“支那人……只配被殺！你們的命……連狗都不如！”
鐵柱沒看他。
他走到山田面前，蹲下，右腿幾乎跪地。他伸手，解開山田嘴上的布條。
“你說什么？”他問。
山田喘著粗氣，嘴角咧開，露出染血的牙：“你殺我？你不敢。你怕……怕自己變成我。你和我一樣——都是瘋子！”
鐵柱靜靜看著他。
“你全家死在我手里，你妹妹哭著求我饒命，你父親跪著磕頭，額頭撞出血……你記得嗎？”山田聲音陡然拔高，“你活下來，就是為了這一刻？為了看我燒？可你燒不死歷史！燒不死天皇！燒不死——”
鐵柱抬手，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山田頭一偏，嘴角裂開，血順著下巴滴下。他卻笑了，笑聲越來越大，混著咳嗽，像野狗在嚎叫：“你贏不了！你們永遠贏不了！你們只會跪著，只會逃，只會——”
鐵柱站起身，從腰后抽出那支鋼筆，筆尖朝下，懸在山田眼前。
“這支筆，”他說，“本該寫和平。”
他收起筆，重新插回口袋。
火焰已經蔓延到教堂主體，屋頂的木架開始燃燒，一根橫梁轟然墜落，砸在地窖入口，激起一片火星。熱浪撲面，鐵柱的軍裝下擺已被烤得發硬。
山田忽然劇烈掙扎，鐵鏈在水泥地上刮出火星。他猛地一掙，手腕上的鐵環竟從焊點脫開。他撲向鐵柱，雙手掐向喉嚨。
鐵柱未退。
他左腳穩住身體，右腿雖傷，仍猛地抬起，腳跟狠狠踩在山田右手手背上。骨頭碎裂聲響起，山田慘叫，撲倒在地。
“你永遠殺不完我們！”山田仰頭嘶吼，滿臉血污，“你們的勝利……只是暫時的！你們的和平……是假的！你們——”
“我不是為你而活。”鐵柱打斷他，聲音平靜，“我是為她，為他們。”
他彎腰，抓住山田的衣領，將他拖起。山田雙腳在瓦礫上劃出兩道血痕，拼命掙扎，卻被鐵柱一步步推向火墻。
火焰已燒到半面墻，熱浪灼人。山田終于露出恐懼，瞳孔劇烈收縮，嘶聲喊道：“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是大日本帝國軍官！我——”
鐵柱停下。
他低頭，看著山田，火光映在兩人臉上，一明一暗。
“這是給秀英的婚禮。”他說。
他抬手，將山田推進火海。
山田撞上燃燒的橫梁，慘叫一聲，整個人被火焰吞沒。他撲打著，翻滾著，想逃出，卻被倒塌的木架壓住。火舌纏上他的軍服，瞬間燃起，他張嘴欲喊，卻只噴出一口黑煙。慘叫戛然而止，只剩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鐵柱站在火前，一動不動。
火焰越燒越旺，教堂的輪廓在烈焰中扭曲、坍塌。十字架在高溫中彎曲，紅布在火中卷邊、焦化，最終化為灰燼，隨風飄散。護士帽戴在他頭上，帽檐微微發亮，像被火光鍍了一層金邊。
他緩緩跪下，右腿終于支撐不住。他雙膝觸地，雙手垂在身側，頭微微低垂。
然后，他輕輕哼起一支歌。
聲音極啞，像風刮過荒原，斷斷續續，卻一字不差。那是妹妹小時候常唱的童謠，調子簡單，詞也粗糙，卻在他記憶里埋了三十年。
火焰映著他臉上的疤痕，映著他緊抿的唇，映著他眼底那一片沉靜的黑。
遠處，蘆葦蕩邊緣，一道人影蹲伏在泥地上。
小石頭緊緊攥著胸前那塊鐵牌，手指發白。牌上刻著“黑山支隊”四個字，邊緣已被磨得發亮。他看著火中的教堂，看著火前跪著的身影，眼淚無聲流下，滴在泥里。
他沒走。他跟著卡車的車轍一路爬來，藏在暗處，看著鐵柱拖出山田，看著他傾倒汽油，看著他點燃火把，看著他將仇人推入烈焰。
他一直沒走。
火光映在他臉上，像星辰初燃。
鐵柱的歌聲停了。
他仍跪著，雙手緩緩抬起，捧住護士帽，輕輕摘下。他低頭，對著帽檐吹了口氣，像是拂去塵土。然后，他將帽子重新戴正，帽檐壓住眉骨，遮住那道月牙形的疤。
他慢慢站起，右腿顫抖，幾乎跌倒。他扶住一塊斷墻，穩住身體。火焰在他身后轟然炸響，整面墻倒塌，火星沖天而起。
他轉身，面向廢墟外。
目光掃過瓦礫，掃過焦木，掃過那片曾是地窖入口的地方。
然后，他邁步。
左腿先動，右腿拖行，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他走得很慢，卻沒回頭。
小石頭看著他走來，看著他一步步穿過火光與煙塵，身影在熱浪中微微扭曲。
鐵柱走近蘆葦蕩邊緣，腳步未停。
小石頭猛地抬頭，嘴唇動了動，想喊，卻發不出聲。
鐵柱走過他藏身的草叢，距離不到兩米。
他沒停，也沒看。
風卷著灰燼從火場飛出，一片焦黑的布角擦過小石頭的臉，輕輕落在他腳邊。
他低頭。
那是護士帽的一角，邊緣燒得參差，像枯葉。
他伸手，將它拾起，緊緊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