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的手指還搭在殘刀的斷口上,刀身映不出光,艙外的腳步聲停了。他沒動,呼吸壓得極低,右腿的血順著褲管滑到腳踝,一滴,一滴,砸在船底腐木上,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聽見。
皮靴在艙口停了三秒,手電光掃進(jìn)來,照到他的腳,他的腿,他的腰。光柱停住,再往上移。
他動了。
左手猛地一掀,將殘刀柄砸向光源,人卻反向滾出,撞開艙底暗板,整個人沉進(jìn)船體夾層。木屑飛濺,手電光追著掃來,只照到一團(tuán)黑影墜入船底積水。水花濺起,腥臭的江泥味撲面。
外面?zhèn)鱽砣照Z低吼,接著是槍托砸木板的聲音。鐵柱蜷在夾層里,右腿撞到鐵架,劇痛鉆心。他咬住軍裝下擺,硬沒出聲。血從傷口滲出,混進(jìn)積水,一圈圈散開。
他摸出懷表,借表蓋微光看外面。巡邏兵在艙口站了片刻,罵了句什么,腳步聲遠(yuǎn)去。他等了整整七分鐘,直到聽見換崗的哨聲。
他爬出來,渾身濕透,右腿幾乎撐不住身體。他撕下軍裝下擺,咬牙一圈圈纏住大腿,血浸透布條,他不管。抬頭看江岸,蘆葦叢在風(fēng)里晃,遠(yuǎn)處日軍司令部的輪廓立在夜色里,三層樓,西墻無窗,他曾在那里見過山田進(jìn)出。
他趴在江灘,借浮尸和垃圾堆往前爬。一具日軍尸體橫在路中,脖子歪著,眼睛還睜著。他從尸體旁蹭過,手肘壓到一塊碎玻璃,劃開一道口子,他沒停。前方是排水溝,他滾進(jìn)去,泥水沒到胸口。
溝口傳來腳步,一個日軍軍官拎著煙走出來,靠在墻邊點火。火光一閃,照亮他肩章。
鐵柱伏在溝底,泥水漫到嘴邊。他等那人抽了半截?zé)煟D(zhuǎn)身回身的剎那,猛地?fù)涑觥埖侗以诤箢i,軍官悶哼一聲,軟倒。他拖人進(jìn)暗處,迅速剝下軍服換上,將尸體塞進(jìn)旁邊枯井,蓋上木板。
他低頭快步走向司令部正門。守衛(wèi)瞥了一眼肩章,沒攔。
前廳燈光昏黃,墻上掛著日軍軍旗。他繞過主樓梯,拐進(jìn)西側(cè)走廊。三年前這里還是特高課檔案室,山田常從這條道去辦公室,避開耳目。走廊盡頭有扇鐵門,門縫透出微光。
他貼墻靠近,門內(nèi)傳來紙張翻動聲。
推門進(jìn)去。
辦公室里,山田正雄背對門口,正在燒文件。火盆里,紙頁卷曲變黑,灰燼飄起。他穿著少佐軍服,袖口扣得嚴(yán)實,右手?jǐn)R在桌角,離南部手槍不到半尺。
鐵柱沒關(guān)門。
山田聽見動靜,回頭。
兩人對視。
山田瞳孔一縮,隨即嘴角扯出笑:“是你?我還以為……你死在江底了。”
鐵柱沒說話,往前一步。
山田手已摸上槍柄。
鐵柱撲地翻滾,殘刀柄橫掃,撞上槍管。金屬撞擊,火星四濺。刀柄崩裂,半截鐵刺進(jìn)山田右手背,槍落地。山田悶哼,抽手,血涌出來。
鐵柱翻身躍起,左拳砸向山田太陽穴。山田側(cè)頭,拳擦過顴骨,人已后退撞上書柜。他抬腿猛踹,鐵柱右腿舊傷崩裂,踉蹌后退,撞倒椅子。
山田趁機(jī)撲向火盆旁的警鈴。
鐵柱合身撞上,頭撞其鼻梁。骨裂聲悶響,山田仰面倒地,鼻血噴出。鐵柱壓上去,膝蓋頂住他胸口,左手掐住喉嚨。
山田掙扎,右手抓向鐵柱眼睛。鐵柱偏頭,右手抽出腰間鐵銬——彈殼與皮帶擰成的自制手銬,冰冷,粗糙。他一把抓住山田右手,反擰,將銬環(huán)扣上手腕,另一端甩上暖氣管,鎖死。
山田喘著粗氣,鼻梁塌陷,血糊滿臉。他盯著鐵柱,忽然笑了:“你家人死的時候……也是這樣跪著求我。你妹妹,哭得真難聽。”
鐵柱一拳砸在他嘴上,牙齒崩斷兩顆。
“沈陽的債,”他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鐵,“該清了。”
山田吐出口血沫,笑得更狠:“可你活著,又能怎樣?殺了我?你會被槍斃。放過我?你這輩子都睡不著。”
鐵柱沒再打他。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布,染血,邊緣焦黑,輕輕甩在山田臉上。
山田一愣。
“林秀英的護(hù)士帽。”鐵柱說,“她臨死前,攥著這支筆,讓我替她看看太平。”
山田盯著那布,忽然瞪大眼:“你……你根本不是來殺我的。”
鐵柱站起身,右腿幾乎撐不住。他低頭看著山田,聲音低,卻像鐵釘鑿進(jìn)墻:“我要你活著。活著上法庭。活著聽每一個受害者的名字。活著看中國人怎么審判你。”
山田猛地掙扎,暖氣管哐當(dāng)作響。他盯著鐵柱:“你瘋了!你明明可以一刀殺了我!你明明——”
“我也可以現(xiàn)在就斃了你。”鐵柱打斷他,從腰后摸出一支鋼筆,筆尖朝下,懸在山田眼前,“這支筆,是她留下的。我本該用它寫和平,不是寫血。”
他收回筆,插回胸前口袋。
辦公室外傳來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鐵柱沒動。他低頭看山田,銬子鎖得死,暖氣管結(jié)實。他轉(zhuǎn)身走向窗邊,拉開半幅軍旗殘片,望向外面。南京城還在燒,火光映在江面,像一條血河。
腳步聲停在門外。
門把手轉(zhuǎn)動。
鐵柱回身,右手已摸到腰間,那里只剩半截刀柄。
門開了。
一個日軍勤務(wù)兵站在門口,端著文件,看見屋內(nèi)景象,瞳孔驟縮。
鐵柱沒等他反應(yīng),猛地?fù)渖希瑲埖侗蚁蛱栄āG趧?wù)兵倒地,文件散落。鐵柱迅速撿起,塞進(jìn)懷里。他最后看了山田一眼。
山田被銬在暖氣管上,護(hù)士帽蓋在臉上,一動不動。
鐵柱轉(zhuǎn)身,從窗臺躍出,落地時右腿一軟,跪了一下。他撐地站起,沿排水管滑下,鉆進(jìn)樓側(cè)暗巷。
巷子盡頭有輛軍用卡車,停在陰影里,車門半開。
他走過去,拉開車門。
駕駛座上,一個人影坐著,頭低著,不動。
鐵柱伸手探鼻息。
還有氣。
他把人拖下來,塞進(jìn)后座,自己坐進(jìn)駕駛座。鑰匙在鎖孔里。他擰動。
引擎發(fā)動。
卡車緩緩駛出巷子,拐上主路。
后視鏡里,司令部大樓燈火通明,人影奔走。
他踩下油門。
車燈劃破夜色,照出前方路面一道裂痕,像被炮彈犁過。
卡車沖上裂痕,前輪一震,方向盤猛地一抖。
鐵柱左手死死攥住方向盤,右手按住胸前口袋,那里有鋼筆,有懷表,有護(hù)士帽。
車燈照著前方,路越來越寬。
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