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表貼著胸口,金屬的冷意滲進皮肉,壓住那一片燒灼般的痛。鐵柱靠在船艙腐朽的木板上,左手仍卡在懷表夾層,指尖觸著護士帽的布角。那布料粗糙,邊緣被火燎過,卻還帶著一絲極淡的、洗不凈的藥味。他沒動,也沒睜眼,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摩挲那塊布,像在確認某種存在。
艙外傳來腳步,輕,急,踩在泥灘上發出濕響。不是巡邏的皮靴,是赤腳,或是破鞋底。他左手緩緩抽回,鋼筆已握在掌心,筆尖朝外。
人影出現在艙口,跪了下來,渾身濕透,發梢滴水。是個少年,穿著洗得發白的神職學員服,臉被煙灰抹黑,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鐵柱叔……”少年聲音發抖,“師父……咽氣前說了……山田正雄……回來了。在司令部……他還活著。”
鐵柱沒應。右手慢慢抬起來,攥住鋼筆,指節一寸寸繃緊,像要把那金屬捏斷。他喉嚨里滾出一個字:“好。”
聲音低,平,沒有起伏。可那“好”字落下來,像一塊鐵墜進深井。
他低頭,左手再次探入懷中,從夾層里抽出兩張紙。一張是林秀英用血和藥水混寫的毒氣配方與運輸路線,另一張是神父用拉丁文縮寫的日軍高層聯絡名單,背面還畫了南京城內幾處秘密據點。他把紙塞進少年手里,動作穩,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這份東西,必須送到北方。”他說,聲音壓得極低,字字清晰,“找穿灰軍裝的兵。他們認得這個。”
他撕下軍旗一角,布面殘破,邊緣焦黑。他咬破手指,血涌出來,在布上寫下“黑山支隊”四個字。寫完,他把布按在少年掌心,用力壓了壓。
“記住,若遇盤查,就說你是鐵柱派的。沒人信,就把這布亮出來。”
少年低頭看著掌心的血字,眼淚砸在布上,暈開一道紅痕。他抬頭,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
“走。”鐵柱打斷他,“現在就走。別回頭。”
少年咬牙,把紙疊好,塞進貼身內衣,又用油布裹了一層,系緊。他最后看了鐵柱一眼,轉身爬出船艙,身影迅速沒入夜色。
艙內重歸死寂。
鐵柱靠回木壁,喘了兩口,才發覺右腿的傷口又裂開了,血順著褲管往下淌,在地上積了一小灘。他沒去管,只是把懷表重新收好,手指在表殼上停了片刻,然后緩緩合上。
就在這時,船塢入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踩得碎石亂響。
他抬眼。
小石頭沖了進來,渾身泥水,頭發貼在額上,胸口劇烈起伏。他撲到鐵柱面前,膝蓋砸進泥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我不走!”他吼著,聲音劈了,“你說過要一起走!你說過不會丟下我!”
鐵柱猛地抬頭。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眼白泛黃,可那目光像刀子,直直剜進小石頭眼里。他一把推開少年,動作狠,左肩骨裂的痛讓他額角青筋暴起,可他硬是撐著站了起來,哪怕身子晃得厲害。
“誰準你回來的!”他吼,聲音嘶啞,卻像炸雷,“命令都聽不懂?這是任務!你活著,就是任務!”
小石頭被推得撞上艙壁,嘴里發苦,眼淚涌出來:“那你呢?你怎么辦?”
“我?”鐵柱冷笑,從腰后抽出獵刀殘柄——刀身早斷了,只剩半截鐵柄,刃口崩裂,血銹斑斑。他把這殘柄塞進小石頭手里,壓得極緊,像要把那鐵嵌進孩子掌心。
“帶著它。”他說,聲音低下去,卻更沉,“活下去。替我……替秀英……看看太平。”
小石頭攥著刀柄,手抖得厲害,喉嚨里堵著哭聲,卻不敢再喊。
遠處傳來呼喝,日語,由遠及近。手電光掃過船塢邊緣,照出斜斜的光柱。
鐵柱一把將小石頭推向艙尾:“滾!再不走,我親手斃了你!”
小石頭踉蹌后退,腳下打滑,摔了一跤。他爬起來,最后看了鐵柱一眼,轉身沖出船艙。
鐵柱沒再看他。
他靠著艙壁,慢慢滑坐下去,右腿的血流得更急了。他抬手,摸了摸胸口。懷表在,鋼筆在,護士帽也在。他把表掏出來,打開夾層,將護士帽輕輕疊好,放了進去。然后合上,按回內袋。
他閉了眼。
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不是風。
是哼唱。
極輕,極緩,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一首戰地醫院里常放的歌。
他沒睜眼,也沒動。只是左手慢慢抬起,將獵刀殘柄橫放在膝上,右手撫過刀脊。那鐵冷,鈍,邊緣卷了,可他摸得極認真,像在擦拭一柄完整的刀。
他知道那歌是誰哼的。
可他不能回應。
再聽見,也不能。
腳步聲又來了。這次是三個人,步伐整齊,皮靴踩地,節奏分明。手電光掃進船艙,停在入口。
鐵柱沒動。
光柱慢慢移進來,照到他的腳,他的腿,他的腰。
他緩緩睜開眼。
光沒照到他的臉。
他左手慢慢握緊刀柄,指腹在刃口上摩挲了一下。
艙外,腳步聲停了。
一個人用日語喊了句什么。
沒人回答。
鐵柱低頭,看著膝上的殘刀。
刀身映不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