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肩的血已經凝成硬殼,右腿每挪動一寸都像被鐵釘反復穿刺。鐵柱趴在瓦礫堆后,呼吸壓得極低,目光死死鎖住前方那片坍塌的教堂殘垣。火光從地窖通風口噴出,黑煙翻滾,順著斷裂的石柱向上爬升,燒焦的木梁不時發出斷裂的脆響。
他記得那塊磚。藏在地窖最里側墻角第三層,用碎石封住,背后夾著懷表。表殼里藏著妹妹的發帶,還有一張手繪地圖——那是趙老栓臨終前用血畫下的東北軍舊營區路線。他不能丟。
獵刀卡在腰后,刀柄已被血浸滑。他用左手撐地,一點一點向前爬行,軍裝下擺拖過碎磚,劃開的傷口又滲出血來。火勢正在向內蔓延,濃煙嗆進喉嚨,他咬緊牙關,不敢咳嗽。
接近鐵門時,熱浪撲面而來,睫毛一觸即焦。他扯下肩頭半幅軍旗,裹住口鼻,將獵刀咬在嘴里,用刀尖撬動扭曲的鐵門。門軸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火星從頭頂墜落,濺在額角,皮膚發出“滋”的一聲輕響。
他沖了進去。
烈焰已吞噬了大半空間,橫梁斷裂,磚石滾落。他憑著記憶在火海中穿行,繞過倒塌的祭壇,踩著燃燒的經書殘頁,撲向那面墻。磚縫已被高溫脹裂,他伸手一掏——空的。
懷表不在。
他猛地回頭,視線掃過地窖深處。一根斷梁壓住一個佝僂的身影,灰袍已被血染成暗褐。那人胸口微弱起伏,右手緊緊按在胸前,指縫間露出一塊金屬的反光。
是懷表。
鐵柱撲過去,跪在神父身邊。老人睜開眼,瞳孔渾濁,嘴唇干裂,聲音細若游絲:“你……回來了……”
鐵柱沒應,伸手去探懷表。神父卻突然收緊手指,力氣出奇地大。
“她說……等你……”
鐵柱一震,抬頭:“誰?”
話音未落,頭頂橫梁轟然斷裂,火舌如蛇般撲下。他猛地撲身壓住神父,右肩被砸中,骨頭發出沉悶的斷裂聲。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后背。
他咬牙,左手勾住神父腋下,拖著人往側墻挪。火焰舔舐著地面,木架噼啪作響。他用獵刀劈開一根燃燒的橫木,砸出一條窄道,背起神父,撞向側墻的殘洞。
沖出地窖的瞬間,熱浪將他掀翻在地。他翻身壓住神父,滾入外院焦土。火光映照下,神父的手顫抖著伸進懷中,掏出一頂染血的護士帽,帽檐已燒去一角,布料上還沾著灰燼。
“她說……等你……”
鐵柱雙膝一軟,跪進焦土。
他接過帽子,指尖觸到布料的瞬間,一股極淡的藥香鉆入鼻腔。那味道像一根針,直刺進心窩。他低頭,將帽子貼在臉上,額頭抵住帽檐,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這不是新的。這是她戴過的。林秀英最后一次換藥時,帽帶松了,她笑著用手別住,說:“等打完這一仗,我再戴給你看。”
他一直沒等到。
現在,帽子回來了,人卻早已化作灰燼。
神父的手緩緩垂下,呼吸越來越弱。鐵柱將護士帽小心疊好,塞進懷表夾層,貼胸收進軍裝內袋。他撕下神父長袍一角,浸了地上的雨水,蒙住老人口鼻,又撕下自己最后一件完整衣袖,死死勒住神父腿上的傷口。
子彈突然從院外飛來,打在石柱上濺起火星。
巡邏隊來了。
他背起神父,沿著斷墻陰影爬行。火光在身后翻騰,映出兩人扭曲的影子。子彈貼著耳際掠過,右臂一熱,皮肉翻卷,獵刀脫手飛出,插進焦土。
他改用左手肘撐地,繼續前行。神父的頭垂在他肩上,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巷口就在前方,再有十步就能轉入江邊小路。
神父突然咳嗽,一口血噴在他頸側。
鐵柱停下,靠墻喘息。老人睜眼,嘴唇微動:“放我……下去……”
“閉嘴。”鐵柱低吼,“走不動了我背你。”
神父搖頭,手指顫抖著指向教堂方向:“火里……還有孩子……我沒救出來……”
鐵柱瞳孔一縮:“什么孩子?”
“地窖……最里間……小門……我沒來得及打開……”
話音未落,神父的手垂了下去。
鐵柱試了試鼻息,不動了。
他緩緩將神父放平,摘下胸前“黑山支隊”臂章,輕輕覆在老人胸口。火光映照下,那枚褪色的布章在灰袍上顯得格外刺眼。
他最后望了一眼燃燒的教堂。
火焰中,一道白影似乎站在祭壇殘骸前,背對著他,長發被熱風卷起。他沒動,也沒喊。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轉身,沿著巷子向江邊爬去。
右臂的傷口不斷滲血,滴落在焦土上,形成斷續的痕跡。他左手撐地,每挪一步,肩頭和腿上的舊傷都像被刀剜開。軍裝早已破碎,貼在傷口上,每一次移動都帶下一層皮肉。
江風送來一絲涼意。
他抬頭,夜空漆黑,沒有星。遠處,木筏早已不見蹤影。小石頭走了,帶著獵刀,帶著身份牌,帶著他最后的命令。
他摸了摸胸口。
懷表在。護士帽在。鋼筆還在。
發帶沒了。
他閉了眼,又睜開。
沒關系。他還能走。
巷子盡頭是一堵半塌的墻,墻后是江岸斜坡。他撐著墻角站起,正要邁步,忽然聽見墻后傳來低語。
日語。
兩個巡邏兵正蹲在墻根抽煙,步槍靠在一邊,手電筒放在地上,光束斜照著江面。
鐵柱緩緩伏低,右手摸向腰后——獵刀不在了。
他左手探入內袋,指尖觸到鋼筆的棱角。
筆尖鋒利。
他屏住呼吸,一寸寸向前挪動,左腿拖在身后,血在泥地上劃出細長的線。
一個士兵站起身,朝江面張望。
鐵柱猛然發力,撲出墻角,左手抓住對方喉嚨,鋼筆狠狠刺入頸側。那人連哼都沒哼,軟倒下去。另一個士兵剛抬頭,鐵柱已撞上去,用身體將他壓倒在地,鋼筆再次刺下。
兩具尸體倒進陰影。
他撿起步槍,槍管發燙,彈匣半空。他扯下子彈袋,掛上肩,拖著傷腿走向江岸。
江水漆黑,流速湍急。
他站在灘頭,望了一眼教堂方向。火勢已蔓延至鐘樓,塔尖傾斜,轟然倒塌,濺起沖天火星。
他轉身,沿著江岸向北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走了約百米,他忽然停下。
胸口不對勁。
他低頭,軍裝內袋裂開一道口子,懷表不見了。
他猛地回頭,視線掃過身后泥地。血跡一路延伸,中間有一段中斷,像是被什么蹭過。
他咬牙,拖著步槍,一寸寸往回找。
十步,二十步。
在一塊焦石旁,他看見了。
懷表卡在石縫里,表殼打開,護士帽的一角露在外面,被江風吹得微微顫動。
他跪下去,伸手去夠。
指尖剛觸到表殼,遠處傳來引擎聲。
卡車燈光刺破夜色,由遠及近,輪胎碾過碎石,停在教堂廢墟外。
車門打開,皮靴落地。
他猛地將懷表塞回懷里,抓起步槍,轉身,拖著殘腿,朝著江岸另一側爬去。
血從右臂滴落,在焦土上形成新的痕跡。
他爬過一段斜坡,進入一片廢棄的船塢。
船塢深處,一艘破船半陷在泥中,船身傾斜,甲板塌陷。
他爬上去,躲進船艙。
艙內漆黑,彌漫著腐木和鐵銹味。
他靠在艙壁,喘息如風箱。
左手摸向胸口。
懷表在。
護士帽在。
他閉上眼。
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不是風。
是哼唱。
極輕,極緩,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一首戰地醫院里常放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