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浮油還在擴散,水波推著那層暗色的膜緩緩前行。廢墟深處,磚石堆下,一縷微弱的呼吸攪動了塵灰。鐵柱的手指動了動,指尖觸到胸口硬物——鋼筆的棱角硌進皮肉,痛感如針,將他從黑暗中拽回。
他睜開眼,視線模糊,喉嚨里像塞滿了沙礫。左肩塌陷下去,血早已凝成黑塊,右腿舊傷裂開,皮肉翻卷。他想撐起身子,肘關節剛一發力,肋骨處便傳來鋸齒般的鈍痛,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遠處有哭聲。
斷續,顫抖,越來越近。
“叔叔……你答應過的……不能死……”
小石頭跪在瓦礫上,雙手扒著碎磚,指甲翻裂,指縫滲血。他把鐵柱從坍塌的墻角拖出來,肩頭壓著成年男子的重量,膝蓋一次次磕在石塊上,卻始終沒松手。
鐵柱咳出一口血沫,喉嚨里發出嘶啞的音節:“瓶……”
小石頭抹了把臉,從懷里掏出一個濕透的藥瓶,油布纏得嚴實,瓶口朝下,還滴著水。“我順著水流找回來的……他們喊通緝令,說要活捉縱火的‘黑山支隊’……”
鐵柱瞳孔一縮,意識驟然清醒。
他艱難地抬手,摸向胸前——懷表還在,發帶還在,獵刀的刀柄卡在腰后。他咬牙,用左手肘撐地,一點一點挪到墻根,背靠斷壁,喘息如風箱。
“聽……”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遠處街道傳來日語喊話,擴音器嘶啞:“發現縱火者者,賞金五百元!格殺勿論!”
腳步聲由遠及近,夾雜著犬吠。探照燈的光柱掃過殘垣,映出飛舞的焦灰。
鐵柱閉了閉眼,額角青筋跳動。
他知道,漂流瓶已被截獲,毒氣計劃暴露,而他的身份也已揭曉。此刻,他不再是無名的火種,而是被釘在通緝令上的名字。再留下去,只會把這孩子一起拖進地獄。
小石頭撕下衣襟,死死按住他肩頭的傷口,手抖得厲害。“我們走……還能走……”
鐵柱沒說話,只是抬起右手,緩緩摸向軍裝內襯。布料早已焦黑,他用顫抖的手指一寸寸撕開,露出縫在夾層中的身份牌——“黑山支隊,陳鐵柱,編號073”。
他摘下身份牌,又從懷里掏出另一枚,是早年繳獲的日軍士兵牌,空著姓名欄。他拔出獵刀,刀尖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借著余燼的微光,用刀尖在金屬牌上一筆一劃刻下:“李小石,江寧人,十六歲”。
小石頭愣住:“你干什么?”
鐵柱不答,將兩枚身份牌并排放在地上,又撕下一塊焦布,用燒黑的木炭在布條上寫下:“找穿灰軍裝的兵,交給他。”
他把布條塞進小石頭衣領,又將發帶殘片、獵刀、身份牌一并塞進少年懷里,動作緩慢卻堅決。
“拿著。”他聲音沙啞,“趙老栓的刀,不能斷。”
小石頭雙手發抖,眼淚砸在鐵柱的手背上。“我不走……我不能丟下你……”
鐵柱猛地抬頭,眼神如刀。
“這是命令。”
話音未落,遠處腳步聲逼近,皮靴踩在瓦礫上,咔嚓作響。一道手電光掃過墻縫,照進地窖口。
鐵柱猛然發力,左手撐地,右腿拖行,整個人撲向小石頭,將他狠狠推向地窖另一側。少年踉蹌后退,撞在墻上,懷里的東西嘩啦散落。
“撿起來。”鐵柱低吼,“走江邊,順流而下,別回頭。”
“可你……”
“我掩護你。”
他抓起地上半截鐵管,狠狠砸向角落的油桶。金屬撞擊聲在廢墟中炸響,火光未熄的殘骸被震得簌簌落灰。
腳步聲立刻轉向這邊。
鐵柱翻身爬起,靠著墻,一步步向地窖出口挪去。每走一步,腿上的舊傷都像被刀割開,血順著褲管流下,在地上拖出斷續的痕跡。
小石頭跪在地上,抱著獵刀,哭著喊:“你會死的!你答應過要帶我活下去!”
鐵柱停下,背對著他,肩膀劇烈起伏。
“活下去,不是靠別人帶著。”他聲音低沉,“是靠自己走。”
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胸前的懷表,指針依舊停在三點十七分。他沒再說話,猛地撞開地窖門,踉蹌沖入夜色。
手電光立刻追了過去。
槍聲響起,子彈打在他腳前,濺起一串火星。
他跌跌撞撞奔向江岸另一側,故意踢翻一輛廢棄的手推車,鐵架倒塌的巨響引得巡邏隊全數轉向。
江邊,小石頭抱著東西,顫抖著爬上那艘破木筏。木筏歪斜,幾根朽木拼成,連遮蔽都沒有。他回頭望,鐵柱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動,正被數道手電鎖定。
“走!”鐵柱回頭大喊,聲音撕裂夜空。
小石頭伸手,哭喊:“你答應過的……你說過要一起看太平……”
鐵柱沒再回應。他轉身,拖著殘腿,朝著相反方向奔去。一步,一步,像在泥漿里拔樁。血從肩頭、腿上不斷涌出,浸透軍裝,滴落在焦土上。
木筏隨水流緩緩漂離。
鐵柱跌跪在泥灘,右手撐地,抬頭望向江面。那抹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漸行漸遠,抱著獵刀,縮在木筏中央。
他張了口,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見:“小石頭……活下去,替我……殺回去。”
遠處槍聲密集,火光逼近。
他撐著地面,試圖站起,右腿卻猛地一軟,整個人向前撲倒。額頭磕在石塊上,鮮血順著眉骨流下,模糊了視線。
他抬起手,想再看一眼木筏的方向。
指尖剛觸到胸口,忽然一頓。
鋼筆還在。
懷表還在。
但他摸不到發帶。
他猛地低頭,胸前空蕩。
發帶不見了。
他掙扎著抬頭,視線掃過泥灘——一截褪色的紅布,半埋在濕泥里,被江水一點點浸透。
他伸手,指尖幾乎觸到。
一串皮靴聲由遠及近,踩碎了寂靜。
他收回手,緩緩閉眼。
再睜眼時,目光已轉向江面。
木筏已漂出百米,融入夜色。
他撐起身子,用獵刀拄地,一點一點站起。
左肩的傷口崩裂,血如泉涌。
他邁步,朝著火光最盛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