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裹著淤泥,將浮排死死按在淺灘上。鐵柱的右手垂在蘆葦叢間,指尖還扣著小石頭的衣角,指節發白。他喉嚨里堵著一股腥熱,每一次呼吸都像從碎玻璃上碾過。小石頭趴在他身下,渾身濕透,牙齒打顫,卻不敢動,也不敢哭。
浮排卡在一片爛泥與枯根交錯的灘地,四周蘆葦密得不見天光。風停了,毒霧卻順著水紋緩緩爬行,貼著江面,像一層看不見的油膜。遠處汽艇的殘火仍在燃燒,映得水面忽明忽暗。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微弱的光從蘆葦深處晃來。有人踩著泥灘走來,腳步沉穩,每一步都避開浮草與暗坑。來人是個老漁夫,披著油布蓑衣,肩上扛著漁網,手里提著一盞風燈。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鐵柱的鼻息,又摸了摸小石頭的額頭,低聲咕噥了一句什么,隨即解下肩上的網繩,將兩人一并拖上肩背。
老漁夫沒說話,只一步步往深處走。泥水沒過膝蓋,蘆葦割得手臂生疼,但他走得極穩,像在這片蕩里來過千百回。小石頭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風燈的光暈在蘆葦間晃動,老漁夫的影子投在濕地上,拉得又細又長。
草棚低矮,墻是泥糊的,頂上蓋著厚蘆葦。老漁夫將鐵柱放在一張木板床上,又把小石頭安置在角落的草堆上。他從墻角取下一只陶罐,倒出黑褐色的藥膏,掰開鐵柱后背的軍裝,露出那道被子彈撕裂的傷口。血已經凝成暗塊,邊緣發黑。老人用竹片刮去腐肉,敷上藥,再用粗布條一圈圈纏緊。整個過程,鐵柱始終沒醒,只有身體在劇痛中微微抽搐。
夜深,棚內只點著一盞油燈。小石頭蜷在草堆里,聽見老人低聲哼著一支調子,不像是本地的曲,倒像是關外的山歌。他想開口,卻怕驚擾這難得的安寧。
天剛蒙蒙亮,鐵柱猛地睜開眼。他第一反應是摸向胸口——油紙還在,貼著皮膚,被體溫烘得微潮。他松了口氣,隨即掙扎著坐起,動作牽動傷口,冷汗瞬間冒了出來。他環顧四周:土墻、漁網、竹簍、灶臺上的陶罐,一切簡陋卻真實。這不是幻覺。
他的目光落在床頭。一把獵刀靜靜躺著,刀身略彎,刃口磨得發亮,刀柄纏著褪色的紅繩,末端還系著一小塊獸骨。他伸手去拿,手指剛觸到刀柄,心口猛地一震。
這刀……和趙老栓的那把,一模一樣。
門外傳來腳步聲,老漁夫端著一碗姜湯進來。他見鐵柱坐起,點點頭,將碗遞過去。鐵柱沒接,只盯著他,聲音沙啞:“這刀……哪來的?”
老人沒答,只將碗放在床邊,轉身從墻角取出一個木匣,打開,里面是一張泛黃的江域圖,用炭筆標了幾處水道與暗灘。他指著其中一點:“沿江百里,有支人馬,專打鬼子,護百姓?!?
鐵柱盯著那圖,又看向獵刀:“你……認識用這刀的人?”
老人緩緩坐下,目光落在刀上:“我不認識他,但他救過我命。九一八那年,我在長白山采藥,被日軍追進林子,是他一槍打翻哨兵,把我拖進山洞。我在那兒養了半個月傷,他教我辨風向、識獸跡、用刀不殺人,只取要害。臨走前,他把這刀給我,說:‘活下來的人,得替死人看這山河?!?
鐵柱的手指死死攥住刀柄,指節泛白。他喉嚨發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后來怎樣?”
“聽說被圍了?!崩先说皖^,用袖口擦了擦刀面,“他讓人帶話出來——‘活下去,殺回去’。我沒見過他最后一面,但我知道,這刀不能埋進土里?!?
鐵柱閉上眼,趙老栓的臉在黑暗中浮現:那雙粗糙的手教他握刀,那聲怒吼“槍要準,心要狠”,那夜風雪中拆槍埋件的背影……他猛地睜開眼,淚水無聲滑落,砸在刀面上。
他雙手捧起獵刀,以額觸刃,重重叩首一次。
第二次,額頭抵住刀鋒,血滲了出來。
第三次,他抬起頭,將刀緊緊抱在胸前,像抱著最后的骨血。
老人沒勸,只將地圖推到他面前:“這圖,他當年畫的底稿,我改了幾處暗流。你要走,我送你到岔口。”
鐵柱沒接地圖,只問:“你叫什么名字?”
“姓李?!崩先苏f,“李守林。他教我的名字?!?
鐵柱點頭,將獵刀插進腰帶,伸手去摸懷表。表殼還在,但玻璃碎了,指針停在凌晨三點十七分——正是林秀英咽氣的時刻。他輕輕摩挲表殼,又想起小石頭?;仡^一看,孩子正蜷在草堆里,臉貼著地面,睡得極沉,手里還死死攥著那支鋼筆。
他起身下地,剛走一步,傷口撕裂,整個人踉蹌了一下。老人扶住他,沒說話,只遞來一根竹杖。鐵柱拄著杖,一步步走到小石頭身邊,蹲下,輕輕掰開他的手指,將鋼筆取下,塞進自己內袋。然后,他脫下外衣,蓋在孩子身上。
“他跟你多久了?”老人問。
“不到三天?!辫F柱低聲說,“但他見過秀英最后一面?!?
老人沒再問,只轉身去灶臺燒水。鐵柱站在棚中央,左手扶著竹杖,右手按在獵刀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倒。油紙在,鋼筆在,刀在,地圖在。這些人用命托著的東西,還沒送到該去的地方。
他走到門邊,掀開草簾。外頭蘆葦無邊無際,晨霧未散,遠處江面隱約傳來汽笛聲。他瞇眼望去,風向變了,毒霧被吹向北岸,主江道暫時清了。
“什么時候能走?”他問。
“等他醒?!崩先酥噶酥感∈^,“孩子熬了一夜,得睡夠?!?
鐵柱沒再說話,轉身回到床邊,拿起地圖,一寸寸看。他手指劃過標注的水道,停在一處江汊——那里通向蕪湖方向,但需繞過三道日軍哨卡。他咬破指尖,在圖上畫了個圈,標記可能的伏擊點。
小石頭在草堆里翻了個身,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鐵柱走過去,蹲下,聽見孩子在說:“……替我看看真正的太平……”
他心頭一震,伸手輕輕按住孩子的肩。
老人端來一碗熱粥,放在桌上:“吃點東西,再想路?!?
鐵柱接過碗,剛喝了一口,忽然聽見外頭蘆葦一陣輕響。他立刻放下碗,手按上獵刀。老人也站起身,走到門邊,側耳傾聽。
響動沒了。
鐵柱緩緩松開刀柄,卻仍盯著門外。他知道,這片蘆葦里不止有漁民,還有鬼子的探子。他們能燒一艘汽艇,炸一架偵察機,但只要油紙還在,追殺就不會停。
他重新坐下,一勺一勺喝完粥,將碗放回桌上。然后,他從懷中取出油紙,展開一角,確認字跡未損。再將鋼筆、懷表、獵刀一一貼身收好。
小石頭終于醒了,坐起身,茫然四顧。鐵柱走過去,蹲在他面前,聲音低沉:“等你吃完,我們就走。”
孩子點頭,眼圈還是紅的。他看見鐵柱腰間的獵刀,愣了一下:“這刀……”
“一個老朋友留下的?!辫F柱說,“現在,是我的了?!?
小石頭低頭,看見自己空了的手,忽然問:“鋼筆呢?”
“在我這兒?!辫F柱拍了拍胸口,“你記著,到了蕪湖,找第三家印刷鋪。別的,別問?!?
孩子咬住嘴唇,沒再說話。
老人拿來兩個干糧袋,塞滿粗餅和咸魚,遞給兩人。鐵柱接過,深深看了他一眼:“謝了?!?
“不用。”老人搖頭,“你走的路,是他沒走完的。替我,替他,走下去?!?
鐵柱點頭,將糧袋系好,拄杖站起。小石頭也背起小包袱,走到他身邊。
掀開草簾,晨光刺眼。蘆葦在風中輕擺,像一片沉默的海。鐵柱邁出第一步,左腿拖著,但腳步穩。小石頭跟在身后,緊緊抓著他的衣角。
老人站在門口,沒再送。他望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蘆葦深處,轉身回棚,拿起那把空了的刀鞘,輕輕放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