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勢猛地一扯，釘在雪地里的刺刀晃了半寸，血書從刀柄滑脫，像一片被撕下的皮肉，旋即被氣流托起。它貼著鐘樓外墻打了個轉，掠過日軍散兵線的鋼盔頂，翻飛越過街壘矮墻，斜斜墜入指揮部帳篷。帆布掀動，紙角掃過地圖桌邊緣，飄落在一雙軍靴前。

佐藤大佐正俯身查看街區布防圖，手指停在鐘樓坐標點上。他彎腰拾起血書，抖開。褪色的軍旗背面，“凡參與屠殺者，殺無赦”九個血字赫然在目，下方十一枚手印如烙鐵燙過。他目光掃到“遼東黑山，殘部未肅”一行小字，瞳孔驟縮。副官湊近時，他猛地將血書拍在桌上，紙角彈起，沾了灰。

“這支部隊知道清剿名單。”他聲音壓著，卻像刀刃刮過鐵皮，“不止知道，他們已在行動。”

副官低頭：“是否調憲兵隊增援？”

“不夠。”佐藤抓起軍帽扣上，“此人能潛入司令部，能拿到膠卷，能活到現在——他不是潰兵，是獵手。傳令：增派兩個中隊，封鎖所有下水道出口、屋頂通道、閣樓夾層。燃燒彈準備，逐屋清剿。見人不留活口，見屋不留屋頂。”

副官領命轉身，他又補了一句：“活捉。我要他清醒地被剝皮，掛在鐘樓頂上，讓全城看見。”

傳令兵沖出帳篷，電臺天線架起，電碼聲在風雪中斷續響起。街角引擎轟鳴，火焰噴射兵背罐列隊，探照燈重新掃向鐘樓破窗，炮管緩緩校準，炮口陰影壓上三樓平臺。

鐘樓內，鐵柱靠在斷墻邊，右手搭在手雷上。他聽見了引擎聲的密度變化，聽見了腳步節奏從巡邏轉為集結，聽見火焰噴射器試噴時那聲短促的“轟”——那是清剿開始的信號。他抬眼望向窗外，遠處指揮部帳篷門口，幾名軍官圍站，其中一人正展開血書，手指點著旗面。

他明白了。

血書飛出去時，他賭的是震懾，是讓敵人知道他們不是獵物。但他沒想過風會把它直接送進敵酋手中。現在，對方不僅知道他們的存在，更知道他們掌握的情報深度。身份暴露，已成定局。

他沒動。手雷的引信蓋擰緊，指節在金屬殼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他解開胸前口袋，取出一疊折疊的紙頁——日軍布防草圖、通訊頻率記錄、憲兵換崗時間表。這些是他用三天時間，借著炮火間隙，從繳獲的文件中拼湊出的情報副本。他將它們一張張撕開，投入墻角鐵皮桶內的余燼中。火苗舔上紙角，黑邊蔓延，字跡蜷曲成灰。

小石頭還在昏睡，呼吸微弱。鐵柱從內袋取出相機，擰開后蓋，將膠卷倒出，塞進火盆。影像在火光中扭曲，底片熔化，滴落成黑珠。他燒完最后一片，將空相機殼輕輕放在孩子身側。

火光映著他臉上的疤痕，左眉骨那道月牙形的舊傷泛著暗紅。他低頭，從貼身內袋取出三件東西：一條褪色的藍布發帶，一枚鋼筆，一塊老式懷表。發帶打了死結，鋼筆帽有凹痕，懷表玻璃裂了一道縫，但指針仍在走。

他將三件東西并排放在小石頭枕下，壓進破棉絮里。動作很輕，像放一塊易碎的干糧。然后，他俯身，嘴唇幾乎貼到孩子耳邊：“若我死了，把這些交給北方的兵。別問是誰，別等回音。交出去，你就活過了今天。”

小石頭沒睜眼，睫毛顫了顫，手指無意識地蜷了一下。

鐵柱坐回墻角，背靠斷磚。他從腰間解下最后一枚手雷，握在右手里。左手摸了摸軍裝下擺，那里曾別著黑山支隊的臂章，如今只剩兩道針孔。他沒再看窗外，也沒再聽炮管校準的金屬摩擦聲。他只是坐著，手雷貼著胸口，像抱著一塊取暖的石頭。

遠處，火焰噴射兵已推進至街口。第一隊日軍持槍貼墻前進，第二隊從側巷包抄，第三隊架起云梯，準備攀上鐘樓背面。坦克炮管完成最后校準，炮手手指搭上擊發鈕。

佐藤大佐站在指揮車旁，望遠鏡對準鐘樓破窗。他看見那抹黑影仍靠在墻邊，沒躲，沒動。他放下望遠鏡，對傳令兵說：“通知炮組，先打三發照明彈。我要看清他的臉。”

照明彈升空，鎂光刺破雪幕，鐘樓內外如白晝。鐵柱抬起臉，望向窗外。光落在他眼里，沒有閃避。他右手緩緩舉起手雷，拉環套進食指，拇指壓住擊發柄。

樓下，云梯已搭上二樓殘窗。一名日軍士兵正往上爬，頭盔反射著白光。鐵柱盯著那顆頭盔，沒動。

突然，風又起。殘破的軍旗從窗臺邊緣被卷起，旗角掃過鐵柱肩頭，飛出窗外。它在空中翻了半圈，旗面展開，血字朝上，像一面逆風招展的戰旗。風托著它，掠過攀爬的士兵頭頂，飄向街心。

佐藤大佐看見了。他猛地抬手，指向那面飛舞的旗：“抓住它！不準它落地！”

兩名士兵沖出隊列去追。旗子卻被風卷著，斜斜飛向指揮部帳篷。它擦過天線，撞上帆布，滑落在地。一名傳令兵彎腰去撿，旗角掃過他靴面，血字正對著他。

鐵柱在鐘樓里，看見旗子飛出去了。他沒笑，也沒嘆。他只是把頭靠回墻上，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目光落在手雷上。引信拉環還套在手指上，金屬微涼。

樓下，云梯上的士兵已翻上二樓平臺。他端起步槍，槍口對準樓梯口。另一名士兵緊跟而上，手榴彈握在手里。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一步，一步，越來越近。

鐵柱沒動。他右手握緊手雷，左手緩緩抬起，摸了摸左眉骨的疤痕。指尖劃過那道舊傷，停在眉尾。然后，他將手放下，搭回手雷上。

腳步聲已到二樓轉角。木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第一名士兵探頭望向三樓，槍口抬起。

鐵柱的手指，緩緩壓下了擊發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