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燈又閃了三次，最后一次熄滅后就沒再亮起來。陳楓蹲在貨架最底層，手里攥著半塊從收銀臺拆下來的碎玻璃，正一下一下劃拉老壇酸菜面的包裝袋。塑料膜凍得發脆，邊緣翹起，像被誰啃過一口的凍肉皮。他劃得極慢，生怕一用力，整包面就碎成渣。

林雪坐在墻角，背靠著一排空飲料箱，膝蓋上攤著那本從貨架翻出來的《熱力學基礎》，書頁脆得像干枯的樹葉，翻一頁掉半角。她沒在看字，只盯著封面燙金的“比熱容”三個字出神。

“快了。”陳楓說，聲音壓得低，像是怕驚動什么。

她沒應，只把書合上，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塊能發熱的石頭。

玻璃終于割開最后一道封邊，陳楓把調料包抽出來，捏了捏，還有點軟。他撕開一角，舔了舔，咸得發苦，但血糖確實往上提了點。他把剩下的半包推過去，林雪沒接，只指了指頭頂的通風口：“Zippo還在那兒泡著。水溫沒升，火點不著。”

“等。”他說，“總會熱一點。”

外面風小了些，但雪沒停。積雪堆到玻璃門一半高，像有人從外頭慢慢往里填白灰。陳楓抬頭看門楣，那行“恒溫系統故障”的紅字還在閃，只是頻率慢了，像垂死的心跳。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金屬的撞擊。

“當——”

很輕，像是鐵勺敲在銹水管上。

他停住手，玻璃片懸在半空。

又是一聲，從門外左側傳來，短促、有節奏，像是有人在用硬物敲打某樣東西。

林雪也聽見了。她慢慢抬起頭，眼鏡片上的霧還沒散，但她已經站了起來，動作比剛才利索。

陳楓沒說話，只把玻璃片塞進褲兜，走到門邊，側身貼著玻璃，往左看。

雪地里，一個裹著報紙的人蹲在便利店外墻根下，身上披著幾層發黑的塑料布，像塊被丟棄的防水油氈。他手里拿著半截生銹的銅管，正用一根凍得發紫的食指，一下一下敲著管口。每敲一下，銅管就發出一聲悶響，像是在試音。

“他在干嘛？”林雪走到他身后，聲音壓得極低。

“不知道。”陳楓說，“但那銅管……好像是從暖氣管道上拆的。”

她瞇起眼：“東區老樓的供暖系統用的就是銅管，導熱性好，耐腐蝕。如果他能熔了重鑄……”

“導熱管？”陳楓接上。

“理論上可行。”她語氣謹慎，“但需要至少800℃的熔點，還得有模具。他拿什么熔？打火機？還是……生火？”

陳楓沒答。他盯著那人的手——那只手裸露在外，食指第二節裂開一道口子，血混著雪水結成暗紅的冰珠，但他還在敲，節奏穩定，像在調試某種儀器。

那人忽然停下，抬頭。

陳楓猛地后退半步。

可那人沒看他們。他低頭，從報紙堆里抽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塞進嘴里，嚼了兩下，又吐出來——是團口香糖紙，裹著泥。

“神經病？”陳楓低聲說。

“不。”林雪盯著他腳上，“你看他襪子。”

陳楓順著看去。

那人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軍綠襪，右腳大腳趾處破了個洞，露出凍得發青的皮膚。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襪子破洞邊緣，纏著一圈細銅絲，銅絲另一端連著褲兜，褲兜鼓起一塊，像是塞了什么東西。

“他在導熱。”林雪聲音輕了，“用銅絲把身體熱量導出去……或者……導進來？”

陳楓皺眉：“誰會拿銅絲纏腳？”

“需要精確控溫的人。”她往前一步，手指貼上門玻璃，“你看他敲銅管的頻率。第一下間隔1.2秒，第二下1.1，第三下1.3……他在校準。”

“校準什么？”

“信號。”她說，“或者……共振頻率。”

門外那人忽然動了。他把銅管往雪地一插，雙手合十，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搓熱。然后他猛地撕下脖子上纏著的塑料布，動作干脆，像撕掉一層死皮。

陳楓屏住呼吸。

塑料布下，是一層深灰色的布料，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紋路——不是印花，是紋身。整片皮膚上布滿電路板似的線路，從鎖骨一直延伸到 collarbone下方，線條規整，焊點清晰，甚至能看到微型電容的圓形標記。

“這他媽……”陳楓嗓子發干。

林雪沒說話，只把眼鏡往上推了推，鏡片反射著門外微弱的雪光。

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紋身，又抬頭，這次，目光直直撞進玻璃，落在陳楓臉上。

陳楓沒躲。

那人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然后他抬起手，用凍裂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便利店的通風口。

“他想讓我們聽什么？”陳楓問。

林雪已經蹲下身，耳朵貼在地磚上。

陳楓也照做。

起初什么都沒有。只有風在管道里穿行的嗚咽。

然后，一絲極細的震動傳來。

“是聲波。”林雪閉著眼，“頻率在200赫茲左右，持續震蕩，像是……某種信號編碼。”

“誰發的？”

“不知道。”她睜開眼，“但能發出這種頻率的，不可能是自然現象。要么是設備，要么……是人。”

門外那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后彎腰，從雪堆里抽出一根更長的銅管，扛在肩上，像扛著一把老式步槍。他沒再看他們，轉身要走。

“等等！”陳楓沖到門邊，拉開一條縫。

冷風瞬間灌入，吹得林雪的書頁嘩啦作響。

那人停下，回頭。

“你到底是誰？”陳楓問。

那人沒答。他抬起手，用銅絲纏著的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然后做了個“寫”的動作——手指在空中劃了幾道，像在畫電路。

“他在說……他是設計者？”林雪在后面低聲說。

那人咧嘴一笑，轉身走進雪幕。

陳楓想追，但林雪拉住他袖子：“外面溫度零下42度，他能活到現在，不是普通人。”

“可他為什么來這兒？”陳楓盯著雪地里那串腳印，“為什么敲銅管？為什么讓我們聽那個信號？”

“也許。”林雪低頭看自己手，“他不是來求助的。他是來……測試的。”

“測試什么？”

“測試我們能不能聽懂。”

陳楓沒再說話。他回頭看通風口，Zippo還泡在水桶里，金屬殼上凝了一層薄霜。他走過去，伸手把打火機撈出來，甩了甩水。

“還能用嗎？”林雪問。

他拇指搓了搓砂輪，沒火。

“得加熱。”他說，“得找個比這桶水更熱的地方。”

林雪忽然彎腰，掀開墻角一堆紙箱。最底下，壓著一個鐵皮盒，銹得厲害，但封口還嚴實。她打開，里面是一卷銅線，線頭被燒熔過，像是從什么東西上硬扯下來的。

“應急發電機配件。”她念出盒子上的字，“不是空箱。”

陳楓蹲下，手指撫過銅線：“這能熔嗎？”

“能。”她點頭，“但需要高溫。便利店沒有爐子，也沒有電源。”

“有。”陳楓忽然說。

“什么？”

“車。”他說，“我那輛粉藍色的超跑。引擎還能點火嗎？”

“不一定。”她皺眉，“低溫下電池活性極低，但如果是機械點火系統……也許能爆燃一次。”

“一次就夠了。”陳楓站起身，把銅線卷好塞進懷里，“只要能燒出800度，就能熔銅。”

林雪看著他：“你打算用那輛車……造導熱管？”

“不。”他說，“我打算用它，聽聽那個信號。”

她沒問為什么。只把那本《熱力學基礎》塞進背包，站起身。

風又大了起來，吹得玻璃門哐當作響。陳楓最后看了眼門外的雪地——那人的腳印已經被新雪蓋住大半，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像被時間抹去的坐標。

他拉開門，冷氣撲面而來。

林雪跟在他身后，腳步很輕。

他們沒再說話，只朝著地下車庫的方向走。雪落在肩上，像一層無聲的判決。

陳楓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攥著那卷銅線，線頭扎進掌心，有點疼。

但比剛才，暖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