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頭頂壓得越來越低,像一塊浸了水的臟棉絮,貼著地面往前爬。陳楓和林雪并肩走著,腳踩在結冰的路面上發出“咔、咔”的脆響,像是踩在干枯的骨頭縫里。風從東邊繞過來,帶著金屬銹蝕的腥氣,鉆進領口時像有把鈍刀在刮肋骨。
地下車庫的入口被半米高的雪堆堵住,陳楓用肩膀頂開一道縫,碎雪嘩啦砸在他后頸,冷得他牙根一緊。林雪沒說話,只把手插進袖口,低頭擠了進去。
里面比外面暗,但沒那么冷。應急燈還亮著幾盞,綠幽幽的光打在墻上,像醫院太平間的夜燈。地面結了一層黑冰,反著微光,踩上去得斜著腳挪步。他們沿著B2的標牌往里走,每一步都像在試探某種陷阱。
“就在這層。”陳楓嗓音有點啞,“靠最里面那根柱子。”
林雪點頭,沒問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她知道有些事不用問——比如一個男人會記得自己最貴的東西停在哪個角落,哪怕那東西從沒開出門。
他們花了七分鐘才找到那輛車。
粉藍色的超跑半埋在雪堆里,車頂積了厚厚一層,像被人潑了一桶石膏。兩側后視鏡歪著,前擋風玻璃裂了一道斜紋,像是被什么硬物劃過。但整體還在,輪廓流暢,線條鋒利,哪怕凍在冰殼里,也透著股不肯低頭的勁兒。
陳楓站在車頭前,沒動。
他不是在看車。他在看倒影——自己那張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的臉,映在冰殼下的玻璃上,扭曲又陌生。這車是他爸三十歲生日時送他的,當時他說:“你這輩子不用奮斗,踩油門就行。”
現在他連鑰匙都快握不住。
“能啟動嗎?”林雪問。
“不一定。”他終于開口,“但就算能點火,也就一次。”
“一次夠了。”她說,“我們不需要開車走,只需要火。”
他轉頭看她。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鼻尖凍得發紅,眼鏡片上一層霧,但她的眼神很穩,像在等一個答案。
遠處傳來一聲悶響,像是金屬熱脹冷縮的呻吟。整棟樓在低溫里縮成一團,鋼筋咬著混凝土,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你真打算燒了它?”陳楓低聲說。
“不是燒車。”林雪走近一步,“是借它的引擎艙當反應腔,用防彈玻璃做臨時熔爐罩,聚焦熱量。車門板是鋁合金復合層,拆下來當引燃物,燃點低,升溫快。只要能到八百度,銅線就能熔。”
陳楓沒說話。他的手指無意識撫過車門把手,冰涼刺骨。這車他連車衣都沒舍得摘過,現在卻要親手把它拆成一堆廢鐵。
“你心疼?”一個聲音從柱子后頭冒出來。
陳楓猛地回頭。
那人站在陰影里,裹著塑料布,腳上纏銅絲,手里拎著半截銅管——正是昨夜敲信號的那個邋遢大叔。他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也沒發出聲音,就像從墻里滲出來的一樣。
“心疼正常。”他走近,目光掃過車身,“這車值錢。可現在,值錢的是溫度,不是牌子。”
“你跟蹤我們?”陳楓繃著臉。
“跟什么?”他嗤笑一聲,“這樓就三個活口,你倆往這邊走,我耳朵不聾。”
林雪沒理他,只蹲下身,扒拉車底附近的雪堆,翻出一個扁平的鐵盒——和便利店找到的那個一模一樣,銹跡斑斑,但封口完好。
“又是應急配件?”她擰開蓋子,里面是一卷更粗的銅線,線頭燒熔過,像是從大型設備上硬拽下來的。
“發電機的主控線。”邋遢大叔瞥了一眼,“你們想熔銅,這比那卷細的強十倍。”
陳楓盯著那卷銅線,忽然想起什么——剛才進門時,他踢到一塊金屬片,薄的,邊緣卷曲,上面有模糊的編號。他沒撿,只踢到了墻角。
“你剛才說什么?”他突然問邋遢大叔,“你說……銅管內壁的編號?”
大叔一愣,隨即笑了:“哦,你說那個?我昨夜敲的那根管子,內壁刻著一串數字,0427-89。我猜是出廠批次。但……”他頓了頓,“這種編號方式,不像民用。”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走近車,伸手拍了下引擎蓋,“這種銅管,通常只用在特種溫控系統里。比如——人體熱導實驗艙。”
陳楓心頭一跳。
林雪卻已經繞到車后,正試圖撬開后備箱。她手指凍得不聽使喚,指甲在鎖扣上打滑。
“我來。”陳楓走過去,用打火機殘殼撬開縫隙,用力一掰。
后備箱彈開,一股冷氣撲出。
里面除了一個癟掉的備胎,什么都沒有。
“防彈玻璃在哪兒?”林雪問。
“夾層。”陳楓指了指車門,“B柱內部,兩層玻璃中間有聚碳酸酯膜,耐高溫,能當臨時隔熱罩。”
“那就拆門。”她說。
“等等。”陳楓抬手,“這車……是我爸送的。”
“我知道。”林雪看著他,“可你現在不是富二代,是幸存者。你要是想活到明天,就得學會親手毀掉點什么。”
邋遢大叔忽然插話:“你胎記呢?”
“什么?”
“你后腰那兒,是不是有個胎記?形狀像不規則橢圓?”
陳楓猛地一僵。
他沒告訴過任何人。那胎記從小就有,位置偏,洗澡時鏡子照不到,連他自己都快忘了。
“你怎么知道?”
邋遢大叔沒答,只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紙,展開一角——上面是一張人體熱導模型圖,標注著多個接點位置。其中一個,就在后腰L3椎體旁,旁邊寫著編號:0427-89。
和銅管內壁的一樣。
“不可能。”陳楓后退半步,“這算什么?巧合?”
“世上沒有那么多巧合。”邋遢大叔把紙折好塞回懷里,“你爸送你這車的時候,有沒有提過‘測試’兩個字?有沒有說,這車……本來不是給你開的?”
陳楓沒說話。他只記得那天,父親站在車庫門口,看著這輛車,說了句:“終于對上了。”
當時他以為是在說顏色。
林雪已經脫下外套,搭在車頂。她轉頭對陳楓說:“讓我看看你的后腰。”
“什么?”
“卷起來一點就行。就一眼。”
陳楓猶豫幾秒,還是照做了。他掀開內衣下擺,露出一小片皮膚。
林雪湊近,借著應急燈的綠光仔細看。胎記邊緣不規則,顏色偏深褐,形狀確實接近橢圓。她掏出隨身帶的尺子,量了長寬,又從包里翻出一張皺巴巴的圖紙——是從便利店翻出來的,背面印著模糊的編號對照表。
她對照了幾秒,抬頭,聲音很輕:“編號匹配率98.7%。不是巧合。”
陳楓猛地放下衣服,像被燙到一樣。
“所以呢?”他聲音發緊,“我就成了你們實驗的一部分?就因為我有個胎記?”
“不。”邋遢大叔搖頭,“你是鑰匙。那輛車,不是車,是終端。它需要你這個‘生物標識’才能激活某些功能——比如,引擎艙的應急加熱模塊。”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因為我試過。”他抬起手,露出手腕內側一道燒傷疤痕,“我也有一串編號。但我不匹配。我只能敲銅管,聽信號,等一個能聽懂的人出現。”
風從車庫入口灌進來,吹得鐵皮箱哐當響。整棟樓又震了一下,天花板簌簌掉灰。
陳楓靠著車,手撐在引擎蓋上,指節發白。
他想起那張藏在副駕儲物格里的建筑圖紙——泛黃,殘缺,角落印著“項目代號:0427”。他一直以為是家族地產項目的廢案。
現在他開始懷疑,那根本不是蓋房子的圖。
林雪已經拿起扳手,走向車門鉸鏈。
“等等。”陳楓突然說。
她停下。
“讓我來。”他接過扳手,指腹摩挲著金屬邊緣,“這車……得由我親手拆。”
她沒說話,只退后一步。
扳手卡進螺絲口,陳楓用力下壓。金屬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是在尖叫。第一顆螺絲松動時,他聽見自己喉嚨里滾出一聲笑——干澀,荒唐,帶著點自嘲。
“我爸要是看見我拿扳手拆超跑,”他低聲說,“非得氣活過來。”
林雪站在旁邊,看著他彎腰繼續擰第二顆螺絲,肩背繃得像拉滿的弓。
邋遢大叔默默蹲下,從雪堆里撿起那塊被陳楓踢開的金屬片,擦掉冰渣,看了一眼。
上面的編號清晰可見:0427-89。
他沒說話,只把金屬片塞進陳楓的外套口袋,動作輕得像放一枚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