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合唱賽
書名: 他死在梔子花開那天作者名: 萬水酒仙本章字數: 3740字更新時間: 2025-07-26 15:23:31
(時間:2024.6.8,傍晚)
夕陽最后的余燼掙扎著,將西邊天際染成一抹病態的橘紅,隨即迅速被灰藍的暮色吞噬。城市的霓虹尚未完全亮起,公寓里陷入一種半明半昧的混沌。
溫梔蜷在沙發里,膝上攤著一本沒翻幾頁的教案。空調盡職地吐著冷氣,發出單調而持續的嗡鳴,試圖驅散夏夜的黏膩,卻只讓空氣顯得更加空曠冷寂。
寂靜中,一種熟悉的旋律毫無預兆地從角落的舊式收音機里流淌出來,像一條冰冷的蛇,猝不及防地纏上了她的心臟。
“梔子花開呀開,梔子花開呀開,像晶瑩的浪花,盛開在我的心海……”
是何炅的《梔子花開》。那清澈又帶著點年代感的嗓音,那簡單到近乎直白的旋律,每一個音符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她記憶深處最柔軟、也最不敢觸碰的角落。
“啪!”
溫梔幾乎是彈跳起來,動作快得帶倒了膝上的教案,紙張嘩啦散落一地。她撲到收音機旁,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道,狠狠按下了關閉鍵!
歌聲戛然而止。
世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空調壓縮機單調而固執的低鳴,和她自己驟然變得清晰無比、急促得如同脫韁野馬般的呼吸聲。那呼吸聲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帶著一種缺氧的嘶啞,撞擊著她的耳膜,也撞擊著她搖搖欲墜的神經。
她維持著彎腰按開關的姿勢,指尖死死抵在冰冷的塑料按鍵上,微微顫抖。胸口劇烈起伏,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無聲的奔逃。那熟悉的旋律余音,仿佛還在狹小的空間里盤旋、回蕩,帶著潮濕的雨氣和橡膠灰塵的味道,將她瞬間拽回了十四年前那個同樣彌漫著梔子花香、卻最終被暴雨打斷的初夏午后。
那個,她第一次被他緊緊握住手腕的午后。
(時間:2010年初夏)
五月的風,裹挾著日漸濃郁的梔子花香,慵懶地拂過江城一中的舊操場。陽光不再像初春那般吝嗇,慷慨地潑灑下來,將嫩綠的樹葉照得近乎透明。空氣里醞釀著一種屬于初夏特有的、躁動又蓬勃的氣息。
“五月歌會”的排練如火如荼。初二(三)班抽到的曲目,正是那首應景的《梔子花開》。班主任和音樂老師商量著編排,最終決定加入一小段清亮的女生獨唱,作為點睛之筆。
“誰來試試這段?”音樂老師環視著嘰嘰喳喳的學生們,目光帶著鼓勵。
教室里安靜了一瞬。獨唱?站在聚光燈下?這對大部分十三四歲的少年少女來說,是需要莫大勇氣的。溫梔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變成空氣。
“溫梔,”音樂老師溫和的聲音卻精準地落在了她頭上,“你平時哼歌聲音很干凈,來試試?”
溫梔猛地抬頭,臉頰瞬間爆紅,像熟透的蝦子。她慌亂地擺手,聲音細若蚊蚋:“老師…我不行的…我…”
“試試嘛,別怕。”音樂老師笑著鼓勵,不由分說地把話筒遞給她。
溫梔握著冰涼的話筒柄,手心里全是汗。她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眼睛根本不敢看臺下,只能死死盯著黑板報的一角,嘴唇哆嗦著,擠出幾個不成調的音符。聲音抖得厲害,細弱得幾乎被窗外的蟬鳴淹沒。
就在這時,角落里傳來幾聲低低的、不成調的和弦撥弄聲。
是沈硯。他不知何時從教室后面拖出了一把木吉他,抱在懷里,長腿隨意地伸展著。他微微低著頭,手指在琴弦上隨意地撥弄著,并沒有看她,只是對著琴弦低聲說:“別緊張,跟著和弦走,就當…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唱。”
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溫梔的慌亂。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臺下幾十雙眼睛,試著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帶著顫,但似乎找到了一點依托。
沈硯抬起頭,目光穿過教室中央稀稀拉拉站著的同學,落在了溫梔身上。那眼神很平靜,沒有催促,沒有審視,甚至沒有太多情緒,只是像一泓深潭,帶著一種無聲的、沉靜的包容和鼓勵。他指尖的旋律也穩定下來,不再是隨意的撥弄,而是輕柔地流淌出《梔子花開》的前奏。
溫梔的心,在他平靜目光的注視下,奇跡般地稍稍安定了一些。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旋律,清亮的嗓音終于緩緩流淌出來,像山澗初融的雪水,帶著一絲怯生生的清涼。
“梔子花開呀開……”
音樂老師的眼睛亮了。沈硯的嘴角似乎也極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指尖的撥弦更加流暢溫柔。排練,就這樣成了溫梔和沈硯之間一種奇特的、心照不宣的日常。溫梔負責那段獨唱,沈硯則抱著吉他,為她伴奏,也為全班定調。
每一次排練,溫梔都緊張得手心出汗。但只要沈硯的吉他聲響起,只要他偶爾抬頭投來那平靜無波卻莫名安定的目光,她就能勉強穩住心神。他的存在,像一根無形的定海神針,插在她兵荒馬亂的青春海域里。
時間滑向歌會前夕。最后一次全校彩排安排在下午。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陽光熾烈得晃眼。操場臨時搭建的舞臺前,人頭攢動,各班都在緊張地走位、試音。
輪到初二(三)班。溫梔站在舞臺側后方候場,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著鼓,幾乎要撞破肋骨跳出來。她死死攥著手里打印的歌詞譜,紙張邊緣都被她汗濕的手指揉皺了。空氣悶熱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沈硯抱著吉他,站在她旁邊幾步遠的地方調試著琴弦,神情專注而平靜。
突然,毫無預兆地——
“轟隆隆!”
天際滾過一聲沉悶的雷響,像巨獸的低吼。緊接著,大片濃重的烏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了剛才還湛藍的天空。狂風毫無預兆地平地卷起,吹得舞臺背景布獵獵作響,吹亂了溫梔額前的碎發,也吹散了紙張。
“要下雨了!快!收拾東西回教室!”舞臺下負責的老師焦急地大喊。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奔跑聲、桌椅碰撞聲亂成一團。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落下來,噼里啪啦,又快又急,瞬間在地上砸出無數個深色的印記。很快,雨點連成了線,繼而變成了傾盆的、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間一片混沌喧囂。
溫梔被慌亂的人流裹挾著,下意識地彎腰去撿被風吹散的譜子。等她手忙腳亂地抓住幾張濕漉漉的紙頁直起身時,才發現周圍已經沒幾個本班的人了!大雨滂沱,視線模糊,她抱著殘破的譜子,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時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跑。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她的頭發和單薄的夏季校服,帶來刺骨的寒意。她打了個哆嗦,慌亂地環顧四周。
就在這時——
一只溫熱而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溫梔驚得差點叫出聲,猛地回頭。
是沈硯!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往下淌,幾縷黑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他的眼神在雨幕中顯得格外銳利和急切。“這邊!”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被巨大的雨聲吞沒了一半。
手腕上傳來的力道大得不容抗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和…保護欲?溫梔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緊貼皮膚傳來的、與冰冷雨水截然不同的、帶著薄繭的微熱觸感。那熱度像電流,瞬間驅散了部分寒意,卻也讓她本就狂跳的心臟徹底失去了控制。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能被動地被他緊緊拽著,跌跌撞撞地沖下舞臺側面的臺階,朝著離得最近的一棟舊建筑狂奔而去——那是廢棄的舊體育器材室。
雨水瘋狂地抽打著他們的身體和臉龐,視線一片模糊。沈硯跑在前面,高大的身影為她擋去了部分風雨。他目標明確,拉著她一頭撞開了器材室那扇虛掩著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砰!”門被用力關上,隔絕了外面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世界瞬間陷入一種相對安靜的、帶著巨大回響的混沌。
器材室里光線昏暗,只有高處一扇蒙塵的小氣窗透進一點慘淡的天光。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陳舊的橡膠制品(籃球、墊子)和積年灰塵混合的味道,有些嗆人。
溫梔靠在冰冷的鐵皮儲物柜上,大口喘著氣,渾身濕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頭發濕漉漉地黏在臉上、脖子上,冰冷的水珠順著發梢不斷滴落,鉆進衣領,帶來一陣陣戰栗。她抱著同樣濕透、幾乎糊成一團的譜子,狼狽不堪。
沈硯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校服T恤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初顯輪廓的肩背線條。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甩了甩濕透的頭發,水珠四濺。
狹小、昏暗、充斥著怪異氣味的空間里,只剩下兩人粗重不一的喘息聲,和外面依舊嘩嘩作響、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過的暴雨聲。
沉默像水一樣蔓延開來,帶著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尷尬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暗流涌動的氣息。
溫梔低著頭,不敢看他,只覺得被他握過的手腕處,那片皮膚像被烙鐵燙過一樣,殘留著灼熱的印記,與他掌心微熱的觸感一起,在冰冷的濕衣服包裹下,顯得格外清晰滾燙。心跳聲在胸腔里瘋狂鼓噪,咚咚咚,一聲重過一聲,仿佛要蓋過外面喧囂的雨聲。
忽然,一件帶著體溫和濕氣的深藍色校服外套,被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道,兜頭蓋在了她的腦袋上。
溫梔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扯下來。
“披著。”沈硯的聲音在昏暗的光線里響起,帶著點雨后的微啞,簡短,干脆,甚至有點生硬,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件寬大的、同樣濕漉漉卻明顯帶著他體溫的外套,就這樣罩住了她濕透的腦袋和肩膀。衣服上殘留著一種干凈的、混合著陽光和皂角的氣息,被雨水浸泡后,那氣息變得有些清冽,卻依舊清晰可辨,霸道地鉆入她的鼻腔,瞬間包裹了她。
在他將衣服蓋下來的瞬間,溫梔感覺到他微涼的指尖,似乎無意地、極其短暫地擦過了她同樣冰涼濕潤的耳廓。
那微涼的、蜻蜓點水般的觸碰,卻像投入滾油的一滴水,在她心底炸開一片驚濤駭浪!耳廓那片皮膚瞬間變得異常敏感,仿佛能感受到血液奔流而過的熱度。
她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外套籠罩下的黑暗和那獨屬于他的氣息,讓她所有的感官都無限放大。她能聽到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能聽到外面雨打屋檐的嘩嘩聲,能聞到橡膠、灰塵和他衣服上皂角清冽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的氣息。
時間,在狹小的器材室里,在嘩嘩的雨聲中,在兩人之間沉默的、帶著巨大張力的空氣里,緩慢而粘稠地流淌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只有溫梔知道,在那件殘留著他體溫的校服外套下,在那片被雨水澆透的冰冷里,有一顆心,正為身后那個同樣濕漉漉的少年,跳得震耳欲聾,蓋過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