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娘剛踏出寺門，街坊上原本還算熱鬧的市集此刻已亂作一團，黑衣黑甲的士兵像餓狼般四處竄動，明晃晃的刀戟上還滴著血，百姓們拖家帶口地往巷子里鉆，哭喊聲、馬蹄聲、器物碎裂聲攪在一起，震得人耳膜生疼。她抬頭望見城頭飄著的“晉”字大旗，那猩紅的字體在風中獵獵作響。
“阿爹……”她下意識地回頭想喊，卻見寺門內空無一人。正慌神間，兩個鐵塔似的士兵扛著刀走過來，其中一個粗聲粗氣地沖不遠處喊道：“袁將軍，您看這丫頭！”
劉玉娘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個軍官正勒馬站在街角，腰間的玉帶在灰暗天色里泛著冷光。
袁建豐目光掃過來時，她像被毒蛇盯上般渾身發僵。他打量她的眼神，就像在市集上挑揀牲口，從蓬亂的頭發看到沾滿泥污的小鞋，最后停在她藏在污垢后的眼睛上。
“倒還有幾分靈氣。”袁建豐扯了扯韁繩，馬蹄踏過青石板，發出沉悶的響聲，“主公說要幾個小的，這丫頭看著合適。”
不等她反應，一只大手就像鐵鉗般抓住她的手腕，骨頭被捏得咯吱響。她想喊“放開我，阿爹會來找我的”，可看到士兵腰間那把還在滴血的刀，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那些兇神惡煞的眼神，比她在幽州見過的惡犬還要嚇人，她知道只要她敢再吭一聲，那把刀或許就會落下來。
被丟進木籠子時，她重重撞在欄桿上，額頭磕出個血包。籠子里一股子鐵銹和血腥氣，底板上的稻草早就變成了黑褐色，黏糊糊地沾著些不知名的東西。她縮在角落，看著周圍幾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在低聲哭，有的直愣愣地發呆，她嘗試搭話。
“你們……你們爹娘呢？”她小聲問旁邊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小姑娘抬起布滿淚痕的臉，怯生生地說：“打起來的時候，爹把我推到草垛里，帶著弟弟跑了……”
劉玉娘沒再說話。她和這些孩子不一樣，她的阿爹不會丟下她。要是阿爹剛才在這，定會把她緊緊護在懷里。可他那么瘦弱，哪里打得過這些提刀的兵痞？與其看著阿爹被砍死，倒不如她被抓走。
籠子被裝上馬車，車輪碾過碎石路，發出“吱呀”的慘叫。她縮成一團，把臉埋在膝蓋里。小時候在幽州，她跟著阿爹去廟里燒香，老和尚摸著她的頭說，心誠則靈。那時她信了，求佛祖保佑能有口飽飯吃，后來還真在破廟里撿到過一個完整的饅頭。
可現在，她摸著額頭的血包，心里卻泛起一股說不清的怨懟——佛祖要是真靈，怎么會讓這些惡人闖進魏州？怎么會讓她落到這般境地？
可怨歸怨，她還是偷偷合十了雙手。求佛祖讓她活下去。她才六歲，還沒吃過真正的白面饅頭，還沒穿過不打補丁的新衣，就這么死了，那從前挨的餓受的凍，豈不是都白受了？
馬車搖搖晃晃走了兩天兩夜，沿途的景象一天比一天慘。剛開始還能看到些被燒毀的房屋，后來連房屋都沒了，只剩下斷戟殘垣和路邊發黑的尸骸。
劉玉娘閉上眼睛，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起魏州的破廟，想起那些施舍她剩飯的好心人，原來她恨了那么久的魏州，竟是這些日子里最安穩的地方。
第三天夜里，馬車停在了太原城郊的軍寨。士兵把籠子卸下來時，她差點站不住，被人推搡著往前走時，她瞥見寨門旁堆著的頭顱，有的眼睛還圓睜著，像是在死死盯著天上的月亮。一股腥臭味直沖腦門，她忍不住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水灼燒著喉嚨。
不知被帶到了哪里，她只覺得腳下的路漸漸平整了，最后竟停在一間佛堂前。佛堂不大，供著一尊半舊的泥塑佛像，佛像的嘴角還缺了一塊，露出里面的黃土。一個士兵粗暴地把她推了進去，“砰”地關上了門。
她愣了愣，殺人如麻的兵痞，居然還會供奉佛像？這佛要是真有靈，怕是早就降下雷火，把這滿是血腥的軍寨劈了個干凈。可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她走到佛像前，學著阿爹的樣子跪下，額頭抵著冰涼的地面。
“佛祖，”她哽咽著說，“上回在幽州，您保佑我活下來了。這回……您再幫幫我吧。我不想死……”
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月光從門縫里照進來，映出一個少年的身影。少年約莫十歲，穿著件月白錦袍，他個子很高，像株挺拔的青竹，只是眼神冷得像冰，掃過她時，帶著一種全然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塊石頭。
劉玉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見過這種眼神，魏州里那些大戶人家的公子，看她們這些窮孩子時，就是這樣的眼神。她趕緊低下頭，把臉埋在懷里，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母親身邊缺個機靈的丫頭。”少年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就她吧。”
她猛地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少年卻已經轉身走了，只留下一個背影。門外的士兵應聲進來，態度卻比之前溫和了些，拽著她的胳膊往外走。
這一次，她沒有掙扎。腦子反復回響著少年那句話——母親身邊缺個機靈的丫頭。這是不是說，她不用再擔心被一刀砍死了？長久緊繃的神經突然松懈下來，眼皮重得像灌了鉛，沒走幾步，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她躺在一輛裝飾考究的馬車里，身下墊著柔軟的棉絮，鼻尖縈繞著淡淡的熏香。車窗外傳來士兵的吆喝聲，她撩開簾子一角，看到“晉”字大旗在晨風中飄揚，而遠處那座巍峨的城池，想必就是太原了。
馬車駛進城門時，她看到街道兩旁站滿了人，有穿華服的貴人，有挑擔子的小販，還有縮在角落里的乞兒。太原比魏州繁華得多，卻也冷漠得多，每個人的臉上都沒什么表情，像蒙著一層灰。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車窗的木棱，那里雕刻著精致的花紋。她想起佛堂里那尊缺了嘴角的佛像，悄悄攥緊了拳頭。不管未來是什么樣子，她都要活下去。哪怕要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哪怕要舍棄曾經珍視的一切，她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