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風總帶著沙礫,刮在臉上生疼。劉玉娘六歲前的記憶,是劉山人佝僂著背在田埂上耕作,是鄰里嬸子們用粗布帕子擦汗時,念叨著哪家小子又沒錢娶媳婦,是哪家地主又納了黃花閨女做二房。
那時候她覺得,幽州鄉下穿綢緞的地主老爺們,就是天底下最享福的人——他們娶妻納妾,有暖炕熱飯,不用看天吃飯。
直到被晉軍搶進晉王宮,她才知道自己見識短淺得可笑。
朱漆大門被推開時,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說不出的香氣,不是家里灶臺上雜糧餅的糊味,也不是田埂上野草的腥氣。甬道兩旁的槐樹枝繁葉茂,綠得像浸在水里,幾個穿著青綢裙的侍女提著食盒走過,裙擺掃過地面,連腳步聲都輕得像羽毛。
劉玉娘偷偷抬眼,看見領頭的中年婦人鬢邊插著銀步搖,陽光一晃,碎光落在她臉上,竟比地主家最受寵的三姨太還體面三分。
“那些都是貴人嗎?”旁邊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忍不住問。
領路的管事立刻瞪了她一眼:“沒規矩的東西!那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女史,身后的是三等侍女罷了。“
劉玉娘的心猛地一跳。三等侍女?她們身上的料子,她只在逢年過節時,見過鎮上最大的綢緞鋪的管事穿過一次。她下意識攥緊自己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指節捏得發白。
這王宮,是把金子碾成了粉末,撒在了尋常日子里嗎?
到了內院分去處時,管事突然指著她:“叫作玉娘的丫頭是你吧?你以后去昭信殿伺候曹夫人。”
周圍的孩子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嘆。劉玉娘懵了,直到被推了一把才反應過來。
后來她才知道,是前一晚那個穿錦袍的少年隨口說了句“母親身邊缺個機靈的丫頭”,她的去處就定了。原來人的命運,真的能被一句話輕飄飄地決定。
昭信殿的門檻高得要她踮腳才能邁過。殿里的地面鋪著光可鑒人的青石,映得她的影子歪歪扭扭。一個穿著月白襦裙的女子正坐在窗邊看書,陽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她臉上,睫毛像蝶翅般輕輕顫動。
“娘子,新送來的侍女來了。”貼身侍女輕聲稟報。
女子轉過頭,眉眼彎彎的,嘴角噙著淺淡的笑意:“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側妃,奴婢玉娘,六歲了。”她學著別人的樣子屈膝行禮,膝蓋卻不聽話地打顫。
“別怕。”曹側妃聲音溫溫柔柔,像春日里融化的溪水,“以后就在這里當差吧,跟著你那些姐姐們學規矩,慢慢來。”
劉玉娘偷偷抬眼,看見曹側妃腕上戴著一串圓潤的珍珠,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透著淡淡的粉色。
她忽然想起父親偶爾提起的母親——那個生下她就撒手人寰的女人。父親說母親是個溫柔的人,她想,母親若是活著,大約就是這般模樣吧?
昭信殿的日子比以前安穩得多,有干凈的衣裳穿,有管飽的飯食,曹側妃待下人從不疾言厲色,連說話都總是慢悠悠的。
有一次晉王在前殿發脾氣,摔了好幾個瓷瓶,嚷著要把犯錯的侍衛拖出去砍了,滿殿的人都嚇得不敢出聲,唯有曹側妃端著一碗參湯走進去,輕聲細語地勸了幾句,晉王的火氣竟真的消了。
劉玉娘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卻不是滋味。她知道曹側妃好,可這份好,是建立在“側妃”的身份上的。若是換了在鄉下,這樣溫柔的女子,怕是也只能跟著丈夫在田埂上熬日子。
來昭信殿的第三天,她正在偏房擦架子上的青瓷瓶,忽然聽見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她猛地回頭,撞進一雙明亮的眼睛里。
是那個少年。
他穿著杏色錦袍,腰間系著玉帶,正蹲在柜子前翻找著什么,側臉的線條還帶著少年人的青澀,卻已經有了幾分英氣。
劉玉娘想起前晚他那句決定自己命運的話,慌忙想行禮,卻被他叫住。
“你擋著我了。”少年頭也不抬,語氣平平,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劉玉娘趕緊往旁邊躲,肩膀卻撞到了架子,一個小銅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嚇得臉都白了,撲通一聲跪下:“奴婢該死!”
少年這才轉過身,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十一歲的他比六歲的劉玉娘高出兩個頭還多,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正好罩住她。他看了她半天,忽然笑了,眉眼都舒展開來,像冰雪初融:“起來吧,一個銅盆而已,不值當跪。”
劉玉娘沒敢動,手指摳著青磚縫里的灰塵。她能感覺到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帶著好奇,或許還有些她看不懂的東西。
“你是叫玉娘的嗎?”少年問。
“是。”
“在這兒待得慣嗎?”
“……回三郎君,待得慣。”她記得侍女們私下里說過,曹側妃的兒子,三太保李存勖,是晉王唯一的親兒子,才十一歲,卻已經能吟詩作對,拉弓射箭,是晉王和側妃的心頭肉。
李存勖沒再說話,轉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木盒,轉身時故意撞了她一下。劉玉娘踉蹌著后退,差點摔倒,他卻像沒看見似的,哼著小曲走了。
直到那杏色的衣角消失在門口,劉玉娘才扶著架子站穩。掌心被摳出幾道紅痕,她盯著地上的銅盆,忽然很想把它撿起來,砸向那個少年的背影。
憑什么呢?憑他是晉王的兒子,就能這樣輕飄飄地撞她一下,就能一句話決定她的去處?憑他生下來就有錦袍穿,有珍珠戴,而她就得穿著粗布衣,小心翼翼地伺候人?
她想起父親說過,亂世里人命賤如草。可草和草,也是不一樣的。有的草生在溫室里,被人澆水施肥;有的草長在石縫里,風一吹就斷了。
窗外傳來一陣笑聲,是李存勖和曹側妃在說話。側妃的聲音溫柔,少年的聲音清朗,像琴弦上流淌的樂聲。
劉玉娘低下頭,繼續擦那個青瓷瓶,一遍又一遍,直到瓶身亮得能照出她的影子——一個瘦小、怯懦,眼里卻藏著晦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