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蛋那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剮過寂靜的村莊,也剮在勁草心上。他追著那踉蹌狂奔、消失在村后山梁方向的背影,只覺得腳下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得能踩碎自己的心肝。張老頭頹然坐在門檻上,老淚縱橫,反復念叨著“造孽”。張宇臉色慘白如紙,縮在廂房角落,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那個風雪夜最黑暗、最血腥的真相,終究是破土而出,以最慘烈的方式,狠狠砸在了鐵蛋頭上。
村后那道青灰色的山梁,在沉沉的暮色里,像一堵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勁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爬,荊棘劃破了褲腿也渾然不覺。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鐵蛋,找到章爺爺。山風嗚咽,卷起塵土,也卷來幾聲零星的、驚恐的羊叫。
當勁草氣喘吁吁地爬上一處熟悉的向陽坡地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
章老佝僂著背,像一截枯朽的老樹樁,僵立在原地。他那件辨不出顏色的破棉襖敞著懷,在山風里鼓蕩。他面前不遠處,鐵蛋蜷縮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發出野獸般壓抑痛苦的“嗬嗬”聲,雙手死死抱著頭,指甲深陷進亂糟糟的頭發里,仿佛要將那些撕裂他靈魂的記憶硬生生摳出來。羊群不安地騷動著,圍在不遠處,發出低低的“咩咩”哀鳴,如同在為一個破碎的靈魂哭泣。
章老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個痛苦翻滾的少年,目光如同凝固的冰河,里面翻滾著驚濤駭浪般的驚疑、恐懼,還有一種深埋了四年、此刻卻要破土而出的、近乎絕望的期盼!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干裂的唇瓣滲出血絲,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他枯瘦如柴的手,無意識地伸向鐵蛋的方向,指尖顫抖得不成樣子。
“爺……爺爺……”鐵蛋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泥土和草屑,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巨大的迷茫,他死死盯著章老溝壑縱橫的臉,破碎的詞語從痙攣的喉嚨里擠出,“……雪……好大的雪……狼……綠眼睛……紅紙片……痛……頭……后面……好痛……他們……砸我……”
“轟——!”
當“砸我”兩個字如同驚雷般炸響在章老耳邊時,他那雙渾濁的、原本已近乎絕望的眼睛里,驟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如同瀕死的火山猛然蘇醒!他佝僂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撲,幾乎是踉蹌著撲跪在鐵蛋身邊,那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他粗糙如樹皮、沾滿泥土草屑的手,帶著巨大的、無法抑制的顫抖,猛地、卻又無比輕柔地撥開鐵蛋后腦勺上那被汗水和淚水浸透的亂發!
一塊猙獰的、拇指大小、微微凹陷的陳舊疤痕,赫然暴露在暮色昏沉的光線下!疤痕的邊緣已經泛白,卻依舊清晰得如同刻在老人心頭的烙印!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章老的身體猛地僵住,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他所有的動作都停滯了,只有那只撫摸著疤痕的手,抖得如同風中殘燭。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塊疤,瞳孔劇烈地收縮、放大,里面翻涌著滔天的巨浪——是了!就是這里!當年那個小小的身軀撲向風雪狼群時,后腦勺上那塊被石頭棱角劃破、流著血的傷!這形狀……這位置……一模一樣!
“啊——!!!”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悲號,猛地從章老那幾乎干涸的胸腔里炸裂出來!那聲音飽含著積壓了四年的、足以摧毀靈魂的巨大悲慟、失而復得的狂喜,以及那疤所揭示的、更令人肝膽俱裂的殘酷真相所帶來的無邊憤怒!他枯瘦的雙臂猛地張開,如同鷹隼絕望的翅膀,又像要擁抱失落的整個世界,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地將地上蜷縮的少年——他那以為早已被狼群撕碎、尸骨無存的親孫子——死死地、緊緊地摟進了懷里!
“俺的娃啊——!!!”老人沙啞的哭嚎撕心裂肺,滾燙渾濁的老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鐵蛋臟污的肩頭,“是爺……是爺害了你啊……是爺沒護住你啊……俺的狗剩兒啊——!!!”他用盡了生命里所有的力氣呼喚著孫子的乳名,那聲音在山谷間回蕩,凄厲得讓聞者落淚。
鐵蛋在老人那幾乎要將他勒斷的、滾燙的擁抱里,先是劇烈地掙扎了一下,隨即身體猛地一僵,仿佛被那洶涌的、滾燙的、刻骨銘心的悲痛和呼喚擊中了靈魂深處某個被冰封的角落。那熟悉的、帶著泥土和羊膻味的懷抱,那一聲聲泣血的“狗剩兒”,如同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最底層那扇塵封的門!一些模糊卻無比溫暖的畫面沖破了血與雪的冰封:溫暖的土炕,粗糙卻慈愛的手掌,遞到嘴邊的烤紅薯,老人對著羊群絮絮叨叨時自己咯咯的笑聲……
“爺……爺爺……”鐵蛋不再掙扎,他像個迷路多年、終于找到歸途的孩子,將臉深深埋進老人散發著汗味和草屑的、單薄而滾燙的胸膛里,放聲痛哭!那哭聲不再只是痛苦和恐懼,更包含了巨大的委屈、失而復得的依賴,還有那被強行遺忘、如今洶涌回歸的孺慕之情。祖孫倆緊緊相擁,在這片曾埋葬了希望的山坡上,哭得肝腸寸斷,如同兩個被命運碾碎又重新拼湊起來的孤魂。周圍的羊群似乎也被這巨大的悲喜感染,安靜地圍攏過來,用溫熱的鼻息輕輕觸碰著這對劫后重逢的祖孫。
勁草站在不遠處,早已淚流滿面。他默默地看著,心中沉甸甸的石頭似乎松動了一些,卻又被那疤痕所揭示的更深黑暗壓得喘不過氣。是誰砸的?是誰想徹底斷絕這孩子的生路?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了整個村子。章老失散四年的孫子狗剩兒(鐵蛋)還活著,并且在山梁上相認了!這石破天驚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
接下來的日子,整個村子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氛圍。章老那間破敗、常年死氣沉沉的土坯房,第一次熱鬧起來。村民們提著雞蛋、掛面、甚至扯了幾尺新布,臉上堆著或真心或假意的笑容,絡繹不絕地登門探望。話語里充滿了唏噓、感嘆和遲來的“慈悲”。
“老章啊!老天有眼啊!狗剩兒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真是菩薩保佑!誰能想到孩子命這么大!”
“這些年可苦了你了,老章!這下好了,有孫子了!”
“鐵蛋……哦不,狗剩兒這孩子,一看就是個有福相的!將來肯定孝順你!”
章老只是木然地坐在炕沿上,布滿血絲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每一個進門的“鄉親”,枯瘦的手緊緊攥著坐在身邊、還有些畏縮和茫然的鐵蛋(狗剩兒)的手,仿佛怕一松手,這失而復得的寶貝就會再次消失。鐵蛋(狗剩兒)低著頭,偶爾抬眼飛快地掃一下來人,眼神里充滿了陌生、戒備,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那些熱情洋溢的慰問,聽在他耳中,只覺得虛假而刺耳。
李叔李嬸被帶走的消息,是幾天后的清晨由鄉里來的兩個穿制服的人宣布的。警笛聲短暫地打破了村莊的寧靜,也徹底撕下了某些人最后的面具。李嬸的哭嚎咒罵聲隔著院墻都能聽見,李叔則像一截被抽掉了脊梁的木樁,被人架著塞進了吉普車,灰敗的臉上只剩下死寂。曾經圍著他們恭維的村民,此刻遠遠地站在路邊,臉上表情復雜,有快意,有冷漠,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疏離和急于劃清界限的慶幸。
“活該!報應!”
“抽簽做手腳,克扣救濟糧,喪盡天良!”
“早就看他們不是好東西!”
“政府英明啊!給老章和狗剩兒做主了!”
議論聲此起彼伏,充滿了“正義”的聲討。似乎所有的罪孽都隨著李叔夫婦的被捕而煙消云散,剩下的村民,又恢復了“淳樸善良”的本色。生活仿佛真的回歸了“正軌”,苦難被揭過,瘡疤被遮掩,一切又可以在陽光下“欣欣向榮”。
然而,在村子東頭,一個不起眼的低矮院落里,唱皮影戲的劉戲子,此刻卻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泥塑,僵坐在他那間堆滿破舊影人道具的昏暗小屋里。院墻外村民們關于“老章苦盡甘來”、“李黑心遭報應”的議論聲清晰地傳進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狠狠扎在他心上。
當外面有人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高聲議論著“幸好當年狗剩兒命大,只是被砸暈失憶,沒被狼叼走,不然老章可怎么活”時,劉戲子一直緊繃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顫!他手中那只剛剛拿起、還沒來得及上色的影人頭像,“啪嗒”一聲掉在滿是顏料污漬的案板上,滾了幾滾。
他緩緩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溝壑縱橫的臉。指縫間,渾濁的淚水洶涌而出,無聲地浸濕了粗糙的手掌。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毒藤,瞬間將他死死纏繞,勒得他幾乎窒息。
只有他知道!
只有他劉三兒知道!
那個風雪肆虐、狼嚎刺骨的夜晚,當他偷偷跟在那個小小的、被村民親手推向死亡的身影后面,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他看到那孩子沒跑多遠就絆倒在雪窩里,看到黑暗中幾道鬼魅般的綠光急速逼近!那一刻,什么村規,什么抽簽,什么狗屁的“顧全大局”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有一個念頭:救下這孩子!
他像瘋了一樣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揮舞著隨手撿起的粗樹枝,胡亂地驅趕著最先撲上來的餓狼!狼爪撕破了他的棉褲,冰冷的獠牙擦著他的小腿掠過!他顧不上疼,抱起那個嚇懵了、哭都哭不出聲的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遠離村子的方向沒命地跑!找到一個背風的亂石坳,他剛把孩子放下,想喘口氣,卻驚恐地發現,遠處的黑暗中,更多的、閃爍著貪婪綠光的影子正循著血腥味和聲響,如同鬼魅般圍攏過來!
完了!帶著孩子根本跑不掉!就算僥幸跑回村子,那些為了“自保”連孩子都能犧牲的“鄉親”們,會放過這個“禍根”嗎?會放過他這個“多管閑事”的戲子嗎?一個絕望而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他!
他不能讓這孩子再回去!不能讓他再落到那些人手里!更不能讓他現在就葬身狼腹!
情急之下,他心一橫,牙一咬,顫抖著舉起一塊帶著棱角的冰冷石頭,狠著心,閉著眼,朝著孩子后腦勺不那么致命、但足以造成昏迷的位置,重重地砸了一下!孩子悶哼一聲,軟軟地倒在了雪地里。劉三兒的心像被那把石頭同時砸碎了!他手忙腳亂地脫下自己還算厚實的破棉襖,將昏迷的孩子嚴嚴實實地裹好,又胡亂地扒拉了些枯草蓋在上面,希望能抵擋一點風寒。做完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雪窩里那個小小的、被包裹起來的身影,心如刀絞!
“娃兒……等著……叔……叔去拿吃的……拿藥……回來……回來就帶你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這吃人的地方!”他哽咽著低語,像是承諾,又像是祈求。
他咬緊牙關,轉身朝著自己那更偏僻、藏在山坳里的窩棚方向狂奔而去。他必須快去快回!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拿上他僅有的半塊干糧,拿上他治跌打損傷的草藥,然后帶著這孩子遠走高飛!
然而,當他氣喘吁吁、心急如焚地拿著東西跑回那個亂石坳時,眼前只剩下被扒開的枯草,一件沾著血跡和泥土的破棉襖被胡亂丟棄在雪地上,還有幾行雜亂的、拖拽的痕跡和……幾枚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狼爪印,一直延伸向山林深處!
“娃兒——!!!”劉三兒發出一聲絕望的悲號,撲倒在雪地上,雙手瘋狂地扒拉著冰冷的積雪,仿佛想把那消失的孩子從地底挖出來!巨大的悔恨和恐懼瞬間將他淹沒!他以為……他以為那孩子終究還是沒能逃過狼吻!是他!是他親手砸暈了孩子,把他留在了雪地里,才害得他被狼叼走了!
巨大的自責和恐懼,讓他徹底崩潰。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村里,對誰也不敢提起這晚的經歷。直到幾天后,西村那邊傳來消息,說在山里撿到一個凍僵的、失憶的孩子。他偷偷去看過,遠遠地,只看到那孩子頭上纏著厚厚的布條,躺在炕上昏睡。那身形,那側臉……像!太像了!尤其是當他后來無意中瞥見那孩子脖頸上一閃而過的暗紅胎記時,他更是如遭雷擊!
可他不敢認!他不敢!他是村里最沒地位、最被人瞧不起的“戲子”,他怕自己一旦認了,那些關于抽簽的骯臟秘密就會被翻出來,他怕村里那些“正人君子”會把對章老的厭惡和恐懼轉嫁到這個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孩子身上,更怕……怕自己那絕望時砸下的石頭,會成為這孩子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他只能把所有的痛苦、悔恨和這個天大的秘密,深深埋進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爛在肚子里。
這四年來,他無數次在皮影戲的唱腔里,在影人晃動的光影中,看到那個風雪夜,看到自己舉起石頭的手,看到那件丟棄在雪地里的破棉襖,看到那幾行刺目的狼爪印……那畫面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的靈魂。他唱的是忠孝節義,演的是一出出大團圓,可他的心,卻早已在四年前那個雪夜,碎成了齏粉。
此刻,聽著墻外村民關于“狗剩兒失憶是被砸的”、“老天保佑大難不死”的議論,劉三兒捂著臉,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著。渾濁的淚水從指縫里不斷涌出,滴落在沾滿顏料的破案板上,洇開一片深色的、苦澀的水痕。
“娃兒……叔……叔對不起你啊……”他壓抑著喉嚨里的嗚咽,破碎的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叔……砸了你……又……又弄丟了你……叔……不是人吶……”
小屋外,陽光正好。村民們似乎已經徹底放下了沉重的過往,開始熱切地討論著如何幫章老祖孫倆“好好過日子”,仿佛一切陰霾都已散去。只有小屋這方寸之地,被無盡的悔恨和冰冷的秘密徹底淹沒。劉三兒佝僂著背,像一尊風化的石像,凝固在滿屋影影綽綽的皮影道具中。那些色彩斑斕的影人,在他模糊的淚眼里,扭曲晃動,如同當年風雪中那一個個冰冷麻木、最終又急于撇清的面孔。他砸向鐵蛋的那塊石頭,終究沒能砸碎那吃人的規矩,只砸碎了他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