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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外傳:劉戲子與鐵蛋

日子像村前那條渾濁的河,裹挾著泥沙與嘆息,看似平靜地向前流淌。章老祖孫相認的悲喜巨浪,漸漸被日常的瑣碎磨平了棱角。狗剩兒(鐵蛋)這個名字重新在村里響起,帶著遲來的、小心翼翼的善意。章老那間破敗的土坯房,門框上新貼了褪色的紅紙對聯,灶膛里也多了些鄉親“接濟”的柴火。鐵蛋(狗剩兒)臉上那層厚重的茫然和恐懼淡了些,開始幫著爺爺做些輕省的活計,喂喂羊,掃掃院子。只是他看人的眼神,依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和審視,像只受過重傷、驚魂未定的小獸。他變得異常沉默,尤其當村里人聚集閑聊時,他總是遠遠地避開,仿佛那些笑聲和話語里藏著看不見的刺。

村東頭劉戲子那低矮的院子,依舊是村里最冷清的角落。偶爾有頑童經過,會隔著那歪斜的籬笆,朝里面扔幾塊土坷垃,或是捏著嗓子學他唱戲時尖細的調子:“咿咿呀呀——瘋戲子!”然后在一陣哄笑聲中跑開。劉三兒(劉戲子)對此早已麻木,只是木然地坐在他那間堆滿影人道具的昏暗小屋里,對著油燈,一遍遍擦拭著那些色彩斑駁的皮影,動作遲緩得像一尊生銹的機器。他的背似乎更佝僂了,眼窩深陷,里面空茫茫的,映不出一點光。外面世界關于章老祖孫的“新生”,關于李叔夫婦的“報應”,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只有四年前風雪夜的冰冷觸感、石頭砸下的悶響、雪地里那件孤零零的破棉襖,還有那幾行刺目的狼爪印,在他腦海里反復上映,清晰得如同昨日,日夜啃噬著他殘存的心力。

這天晌午,日頭毒得很。鐵蛋(狗剩兒)去村口小河邊給羊打水?;貋頃r,遠遠就看見劉戲子家那破敗的籬笆院外,又圍了幾個半大小子。為首的是村西趙屠戶家的胖小子,正叉著腰,對著緊閉的院門怪腔怪調地喊:“劉瘋子!出來唱一段??!唱個‘大義滅親’!唱你怎么砸……”

“住口!”

一聲壓抑著怒火的低吼,如同平地驚雷,猛地打斷了胖小子的叫囂!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只見鐵蛋(狗剩兒)不知何時已放下水桶,像一頭發怒的小豹子,幾步就沖到了籬笆外!他瘦小的身軀繃得緊緊的,黝黑的臉上漲得通紅,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迷?;蚪鋫涞难劬?,此刻卻燃燒著駭人的怒火,死死地瞪著趙胖子和那幾個起哄的孩子!

趙胖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震得一愣,隨即惱羞成怒,梗著脖子:“關你屁事!狗剩兒!我們罵的是瘋戲子!又不是罵你……”

“他救了我!”鐵蛋(狗剩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凜冽,每一個字都像石頭砸在地上,“那天晚上!要不是他!我早被狼吃了!是你們說的!全村人都知道!是劉戲子把我從狼嘴里搶出來,背到后山藏好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這話一出,幾個孩子都愣住了,互相看著,有些訕訕。趙胖子張了張嘴,還想狡辯:“那……那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說不定……”

“閉嘴!”鐵蛋(狗剩兒)猛地踏前一步,小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眼神銳利得如同刀子,“我爺爺說了!做人要講良心!忘恩負義,豬狗不如!你們再敢罵他一句,再敢往他院里扔一塊石頭,我……我跟你們沒完!”他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胸膛劇烈起伏著,像一頭發怒的、守護領地的幼獸。

籬笆內,那扇緊閉的、糊著破紙的木門后面。劉三兒僵硬地靠在門板上,將外面的一切聽得清清楚楚。當鐵蛋(狗剩兒)那聲帶著少年人特有倔強的“他救了我!”和“救命恩人!”清晰地傳進來時,他那顆早已枯槁死寂的心,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無邊酸楚和尖銳痛楚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喉嚨,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死死捂住嘴,渾濁的老淚瞬間決堤,洶涌地漫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他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因為無聲的慟哭而劇烈地顫抖。

門外,趙胖子和他那幾個同伴,被鐵蛋(狗剩兒)那毫不退縮的氣勢和擲地有聲的話語鎮住了。加上“狗剩兒”現在在村里身份特殊,又有章老和那么多“幡然醒悟”的村民隱隱站在后面,他們終究不敢再鬧,互相推搡著,嘴里嘟囔著不干不凈的話,悻悻地散了。

籬笆外恢復了寂靜。只有蟬鳴聒噪地撕扯著灼熱的空氣。

鐵蛋(狗剩兒)看著那幾個孩子跑遠,緊繃的身體才稍稍放松。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目光落在眼前這扇破舊、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上。門縫里透出屋內油燈微弱的光暈,還有……壓抑的、低低的咳嗽聲。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

“吱呀——”

昏暗的光線涌出。鐵蛋(狗剩兒)瞇了瞇眼,適應了一下。只見小屋中央,劉戲子佝僂著背坐在地上,背靠著門板,頭埋在臂彎里,肩膀還在微微聳動。滿屋子都是陳舊木頭、顏料和塵土混合的奇怪氣味,墻上、架子上掛滿了各式各樣色彩斑斕卻又蒙著厚厚灰塵的皮影人,在搖曳的油燈光下投下奇形怪狀、晃動不休的影子,仿佛無數沉默的幽靈。

鐵蛋(狗剩兒)的心莫名地揪緊了。他慢慢走過去,在老人身邊蹲下,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

“劉……劉叔?”

地上蜷縮的身影猛地一顫!劉三兒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油燈光照亮了他那張涕淚縱橫、溝壑深深刻滿痛苦與滄桑的臉。他渾濁的眼睛因為淚水浸泡而紅腫不堪,此刻卻死死地、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卑微凝視著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這張臉,脫去了四年前的稚嫩,添了風霜和傷痕,但眉眼間的輪廓,尤其是那雙此刻帶著關切和困惑的眼睛……是他!真的是他!那個他以為早已葬身狼腹、日夜被悔恨啃噬的孩子!活生生地,蹲在自己面前!

巨大的沖擊讓劉三兒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哽咽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地看著鐵蛋(狗剩兒),仿佛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

鐵蛋(狗剩兒)被他看得有些無措,但還是鼓起勇氣,笨拙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老人枯瘦如柴、沾滿淚水和灰塵的手臂:“劉叔……你……你別坐地上,涼……”

那小心翼翼的觸碰,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溫熱,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劉三兒冰封的心防!積壓了四年的悔恨、痛苦、思念和失而復得的狂喜,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徹底將他淹沒!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伸出那雙因長年擺弄影人而關節粗大變形的手,顫抖著、卻又無比用力地抓住了鐵蛋(狗剩兒)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仿佛用盡了生命里所有的力氣,要將這失落的珍寶緊緊攥?。?

“娃……娃兒啊……”一聲破碎的、帶著無盡悲愴與感恩的呼喚,從劉三兒劇烈顫抖的唇齒間擠出,渾濁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兩人緊握的手上,滾燙得灼人,“……叔……叔對不住你啊……叔……叔沒護好你啊……”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情緒幾乎讓他窒息。

鐵蛋(狗剩兒)被他抓得手腕生疼,卻沒有掙扎。他看著老人眼中那洶涌的、仿佛要將他吞噬的悲痛和某種他無法完全理解的、深重的負疚感,心頭涌起一陣強烈的酸楚。他笨拙地用另一只手,輕輕拍著老人劇烈起伏、瘦骨嶙峋的后背,像安慰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異常清晰:

“劉叔,你別哭……我……我都聽說了……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我早沒了……是你把我從狼群里搶出來,背到后山藏好的……是你救了我的命!”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堅定,“村里人……他們不懂!他們不知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大好人!”

“好人……”劉三兒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臉上卻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淚水流得更兇了。他抓著鐵蛋(狗剩兒)手腕的手,無意識地向上移動,顫抖的指尖,帶著一種刻骨銘心的恐懼和一種無法言說的贖罪渴望,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觸碰到了鐵蛋(狗剩兒)后腦勺上那塊微微凹陷的、猙獰的舊傷疤!

當指尖真實地感受到那塊凹凸不平的疤痕時,劉三兒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瞬間攫住了他!他想起了自己舉起的那塊冰冷的石頭,想起了那絕望時砸下的悶響!是他!是他親手在這孩子身上留下了這道永久的、恥辱的印記!他張著嘴,喉嚨里咯咯作響,那句“是叔砸了你啊!”幾乎要沖破喉嚨,噴涌而出!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鐵蛋(狗剩兒)卻像是被那輕柔的觸碰勾起了什么,他微微側過頭,臉上露出一絲茫然卻又帶著點釋然的表情,用一種近乎天真的語氣說道:

“劉叔……這疤……疼是疼……可要不是它……要不是那一下……我可能……可能就真跑回村里了……那就……那就……”他后面的話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竟之意,在場兩人都心知肚明——跑回村里,等待他的,或許不是庇護,而是更冰冷的算計,甚至是……死亡。他抬起清澈的眼睛,看著劉三兒,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毫無保留的信任:“所以……這疤……也算是……救了我吧?是不是,劉叔?”

“轟——!”

鐵蛋(狗剩兒)這番天真無邪、卻又字字誅心的話語,如同一柄萬鈞重錘,狠狠砸在劉三兒的心口!將他最后一點坦白罪孽的勇氣徹底砸得粉碎!他渾身劇震,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巨大的痛苦和一種荒謬絕倫的解脫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昏厥過去!他明白了!這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把自己當成了純粹的、舍命相救的恩人!他甚至……甚至把那道恥辱的傷疤,當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護身符”!

坦白?告訴他,這疤是你最信任的“劉叔”在絕望和恐懼中親手砸下的?告訴他,你所謂的“救命恩人”,也曾是加害者之一?告訴他,你得以活命的“幸運”,建立在一個多么不堪和自私的抉擇之上?

不!不能!劉三兒看著鐵蛋(狗剩兒)那雙清澈的、充滿了信任和依賴的眼睛,看著他那張剛剛從巨大創傷中掙扎著恢復一點生氣的臉龐,所有的勇氣都化作了灰燼。他不能!他不能再親手將這好不容易尋回一絲溫暖的孩子,再次推入真相的冰窟!那比殺了他還殘忍!

巨大的悲慟和沉重的負罪感,如同兩塊巨石,死死壓在劉三兒的胸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鐵蛋(狗剩兒)單薄的、還帶著少年體溫的肩膀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少年的衣衫。

“娃兒……我的好娃兒啊……”他泣不成聲,破碎的詞語混合著淚水,“……是叔……是叔沒用啊……讓你……遭了這么大的罪……”

鐵蛋(狗剩兒)只當老人是想起當年驚險而悲痛,心中感動,鼻子一酸,眼淚也掉了下來。他伸出胳膊,緊緊抱住了老人那瘦骨嶙峋、不停顫抖的身體,笨拙地拍著他的背:“劉叔……不哭了……都過去了……你看,我現在好好的……爺爺也找著了……以后……以后咱都好好的……”

小屋昏暗,油燈如豆。墻上那些色彩斑斕的皮影人,在光影里沉默地注視著地上緊緊相擁、無聲落淚的一老一少。一個在感恩中尋求著救贖的微光,一個在負罪的深淵里獨自背負起所有黑暗的秘密。那塊傷疤的真相,連同四年前風雪夜最血腥的算計和最絕望的自保,終究被時光和刻意的遺忘,深深埋進了歷史的塵埃里。只有劉三兒自己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塊疤,不僅刻在鐵蛋(狗剩兒)的后腦,也如同烙印,深深燙在了他余生的每一寸骨血里,成為他永遠無法卸下的十字架。而他,將用盡殘生,默默地、遠遠地,守護著這個被他“救”了兩次的孩子,守護著這個用天真替他掩蓋了罪孽的孩子,以此作為他漫長而無望的贖罪。

幾天后,村中的打谷場上破天荒地搭起了一個簡陋的戲臺。劉三兒拿出了他壓箱底的、多年未曾動過的全套皮影家伙什。幕布拉開,油燈點亮,鑼鼓家伙在幾個半大孩子的幫襯下,生澀卻賣力地敲打起來。幕布后,劉三兒佝僂的身影在燈光下被放大,他枯瘦的手指靈巧地操控著影人,那嘶啞了多年的嗓子,竟奇跡般地拔高、亮堂起來,唱腔悠揚蒼涼,帶著一種洗凈鉛華后的穿透力。

臺下,章老帶著鐵蛋(狗剩兒)坐在最前面。章老渾濁的眼睛望著幕布上晃動的光影,布滿溝壑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只粗糙的大手,始終緊緊握著身邊孫子的手。鐵蛋(狗剩兒)仰著頭,看得入了神。當幕布上演繹到忠臣救主、俠客鋤奸的橋段時,他黝黑的臉上,那雙曾布滿迷茫和恐懼的眼睛里,終于映出了油燈溫暖跳動的光點,亮晶晶的。

沒有人注意到,當唱到“舍生取義”、“恩重如山”的詞句時,幕布后操控影人的劉三兒,那只握著操縱桿的手,不易察覺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幕布的縫隙,死死地盯著臺下那個仰著臉、脖頸上暗紅胎記在燈光下若隱若現的少年身影,一滴渾濁的淚,無聲地滾落,砸在手中那忠義無雙的影人身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戲還在唱著,唱給這傷痕累累卻依舊努力向陽的村莊。而有些秘密,注定只能隨著皮影戲的落幕,沉入永恒的黑暗,成為一個人靈魂深處,永不落幕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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