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樓的夜,是被一層薄薄的水汽裹著的。
冷天金躺在雕花床榻上,鼻尖縈繞著三重氣息:窗欞外芭蕉葉的青腥、床褥上藍印花布的草木香,還有藏在袖管里玄冰刃的凜冽寒氣。這三種味道在江南的濕熱空氣里糾纏,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既被白日里蟹黃湯包的鮮甜勾得有些松弛,又被夜滄溟那句“江南的毒藏在糖里”繃得緊緊的。
三更的梆子聲從街尾傳來,敲得格外沉。冷天金猛地睜開眼,不是被梆子驚醒,而是聽見了更細微的動靜——檐角瓦片被踩碎的脆響,極輕,卻逃不過他在雪原練出的耳朵。那聲音像雪豹踏過薄冰,帶著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危險。
他悄無聲息地坐起身,玄冰刃已握在掌心。刃身貼著腕骨,熟悉的涼意順著手臂爬上來,壓下了后背因緊張滲出的細汗。極北的獵手都知道,獵物在暗處時,最忌諱的就是自己先亂了陣腳。
窗紙上映出兩個晃動的黑影,不是尋常住客的步態(tài)。那影子踮著腳,腳尖點地時幾乎沒有聲響,落地卻帶著一股沉勁,顯然是練過內家功夫的。冷天金屏住呼吸,手指在窗欞上輕輕一搭——這木質窗欞看著朽舊,邊緣卻有新打磨的痕跡,像是不久前才被人換過,榫卯處還留著淡淡的桐油味。
“咚!”
一聲悶響從后院傳來,像是重物砸在青石板上,緊接著是鐵器相撞的銳鳴,劃破了江南夜的柔。冷天金翻身躍到窗邊,手指剛要戳破窗紙,就聽見隔壁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夜滄溟立在廊下,月白長衫在月光里泛著冷光。他手里沒搖竹扇,也沒拄拐杖,只背著雙手,指尖卻在輕輕摩挲——那是他握刀時才有的習慣。冷天金忽然想起初見時,老者在暗河里徒手捏碎冰棱的力道,此刻才明白,那柄鯨骨拐杖或許從來都不是用來支撐身體的。
“師傅。”冷天金低喚一聲,想從窗口躍出去。
“別動。”夜滄溟的聲音壓得極低,目光死死盯著后院的方向,“看看就好。”
后院的打斗聲越來越密。冷天金借著窗欞的縫隙望過去,只見三個黑衣人正圍著一個灰袍老者纏斗。老者手里握著柄鐵尺,招式沉猛,每一擊都帶著風雷之聲,卻明顯落了下風——他左腿褲腳已被血浸透,退到廊柱邊時,踉蹌了一下,后腰立刻挨了一記悶棍,疼得他悶哼出聲。
黑衣人的刀法透著股邪性。刀身是暗沉的青黑色,劈砍時帶著股鐵銹混著苦杏仁的怪味,冷天金猛地想起夜滄溟提過的“飲馬川”——關外的邪派,慣用淬毒的彎刀,刀上喂的“碧蠶蠱毒”見血封喉。
“姓商的,把東西交出來,饒你個全尸!”為首的黑衣人厲聲喝道,刀光如毒蛇吐信,直逼老者咽喉。他的聲音嘶啞,像是被砂紙磨過,刀風掃過院中的水缸,竟在缸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灰袍老者啐出一口血沫,鐵尺橫掃逼退刀鋒:“癡心妄想!胡家刀法的殘頁,豈容你們這群腌臜東西染指!”他的左臂已抬不起來,顯然骨頭受了傷,卻仍用鐵尺死死護住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著什么硬物。
冷天金注意到,老者的鐵尺招式雖沉,卻藏著一股巧勁。每次看似要硬碰硬,實則在毫厘之間避開對方的刀鋒,手腕翻轉時,鐵尺的棱邊總往黑衣人握刀的虎口戳——這是北派“鐵尺門”的路數(shù),講究“以巧破力”,只是老者此刻力竭,招式已有些變形。
“敬酒不吃吃罰酒!”左側的黑衣人怒罵一聲,忽然變招,刀勢陡沉,竟砍向老者的膝蓋。這招陰毒,顯然是想廢了老者的行動力。老者被迫躍起,卻忘了右腿的傷,落地時踉蹌著單膝跪地,鐵尺“哐當”一聲脫手,插在泥地里,尺身還在嗡嗡震顫。
為首的黑衣人獰笑一聲,刀鋒直劈老者胸口:“拿命來!”
就在這時,老者忽然猛地一揚手,不是去撿鐵尺,而是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狠狠往房檐上拋去。那包不大,沉甸甸的,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油布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泛黃的紙頁,上面似乎有墨跡,卻被血糊了大半。
“休想!”黑衣人們同時撲向空中的皮包。
就在這時,夜滄溟動了。
冷天金只覺得眼前一花,原本立在廊下的身影已如柳絮般飄起,比江南的霧氣還要輕。他甚至沒看清師傅是如何掠過院墻的,只聽見“啪”的一聲輕響,那油布包竟被夜滄溟穩(wěn)穩(wěn)托在掌心。他的手指修長,捏著包角的動作卻異常穩(wěn),像是握著什么易碎的珍寶。
“是你!”為首的黑衣人看清夜滄溟的臉,忽然失聲,“‘寒刃’夜滄溟?你不是死在斷魂崖了嗎!”他的聲音里帶著驚恐,握刀的手都在發(fā)抖——顯然,“夜滄溟”這三個字,在江湖里分量極重。
夜滄溟沒理他,目光落在油布包上。他用指尖輕輕撥開沾著血污的油布,露出里面的東西:三張泛黃的麻紙,上面用朱砂畫著刀譜,墨跡已有些褪色,但那劈砍的招式依舊凌厲,最后一張紙上,還繡著半柄刀的圖案,刀柄處刻著個“胡”字。
老者躺在地上,看見那刀譜,忽然激動地掙扎起來:“那是……那是胡大俠的‘穿云刀’式!你認得?”
夜滄溟的指尖在“胡”字上輕輕一點,眼神里竟有了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他的指腹在一道閃電狀的刀痕上反復摩挲,喉結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
這聲嘆息剛落,街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不是一兩匹,而是十幾匹,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噠噠”的脆響,竟帶著某種韻律——冷天金聽夜滄溟說過,這是江湖門派里的“傳訊馬蹄聲”,不同的節(jié)奏代表不同的信號,此刻的節(jié)奏,是“合圍”。
“八卦門的人來了!”飲馬川的黑衣人臉色大變,為首者狠狠瞪了夜滄溟一眼,“夜老鬼,這東西你保不住!”說罷打了個呼哨,三人竟不再戀戰(zhàn),縱身躍出后院墻,落地時足尖一點,身形便隱入巷弄深處,輕功竟比來時更急。
灰袍老者癱坐在地,胸口劇烈起伏,看著夜滄溟手里的刀譜,嘴唇哆嗦著:“你……你認識這刀譜?”
夜滄溟沒回答,目光已轉向街外。月光下,十幾個穿杏黃道袍的漢子正堵在晚香樓門口,為首的是個紅臉膛的老者,手里握著柄鐵算盤,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正是八卦門的“鐵算盤”錢通,據(jù)說他的算盤不僅能算賬目,還能當兵器,珠子彈出去能碎人筋骨。
“夜前輩,多年不見,別來無恙?”錢通的聲音洪亮,卻帶著刻意的客氣,“聽聞前輩得了件好東西,不如拿出來讓大伙開開眼?”
夜滄溟緩緩將刀譜揣進懷里,月白長衫的下擺輕輕晃動:“錢幫主,老夫與八卦門素無瓜葛,何必咄咄逼人?”
“非是咄咄逼人。”錢通算盤一合,發(fā)出刺耳的金屬聲,“只是胡家刀法乃武林公器,不該落入私人之手。前輩若肯交出殘頁,八卦門愿以‘震天掌’譜相贈,如何?”
“你配嗎?”夜滄溟的聲音冷了下來,眼神里的銳利比玄冰刃更甚,“當年胡一刀在遼東救你兒子時,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錢通的臉瞬間漲紅,算盤珠子握得咯吱響:“那是陳年舊事!江湖規(guī)矩,見者有份!”
“滾。”夜滄溟只吐出一個字,卻帶著千鈞之力。錢通身后的幾個黃衣漢子竟被這氣勢逼得后退半步,腳下的青石板都裂開了細縫。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際,夜滄溟忽然轉頭看向冷天金藏身的窗口,眼神復雜:“天金,你留在這里,守住晚香樓,等我回來。”
“師傅!”冷天金急忙推開窗,“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夜滄溟擺了擺手,身影忽然化作一道殘影,竟直接沖向街外的八卦門眾人。他沒拔刀,只憑一雙肉掌,掌風掃過之處,黃衣漢子們紛紛倒地,竟沒人能擋他一招半式。錢通怒吼著揮算盤打來,卻被夜滄溟一掌拍在算盤上,那精鐵打造的算盤竟瞬間碎裂,珠子飛濺如暗器。
“記住,守好這里,別碰任何人送來的吃食。”夜滄溟的聲音隔著風聲傳來,人已沖出重圍,往城西的方向掠去,“等我回來,教你認那刀譜上的招式。”
冷天金追到院墻邊時,只看見師傅的身影在月色里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虎丘山的方向。錢通帶著剩下的人罵罵咧咧地追了上去,后院頓時只剩下癱坐在地的灰袍老者,和他自己。
晚香樓的夜,又恢復了寂靜,卻比剛才更顯詭異。
冷天金走到灰袍老者身邊,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昏了過去。老者約莫六十歲年紀,臉上刻著風霜,左手缺了根小指,斷口處平滑,像是被利器齊齊斬斷。最奇怪的是他腰間的玉佩,不是江南常見的和田玉,而是塊黑沉沉的墨玉,上面刻著個“商”字——與剛才黑衣人喊的“姓商的”對上了。
他把老者拖進客房,剛要去打盆水,卻聽見前院傳來“吱呀”一聲門響。冷天金迅速躲到門后,握緊玄冰刃——這次的腳步聲很輕,像貓爪落地,帶著種說不出的陰柔。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穿水綠衫裙的女子探進頭來。她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梳著雙環(huán)髻,鬢邊插著支銀步搖,手里端著個托盤,上面放著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看見冷天金,她先是一驚,隨即露出個溫婉的笑:“這位小哥,我是客棧的廚娘,聽見后院有動靜,來看看是不是有人受傷了。”
她的聲音軟糯,帶著地道的吳儂口音,指甲上還染著鳳仙花汁,看著確實像個尋常廚娘。但冷天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圈極淡的紅痕,不是鐲子勒的,倒像是常年握某種細索留下的,與夜滄溟說過的“天蠶絲”勒痕一模一樣。
“不必了。”冷天金的聲音很冷,玄冰刃的寒氣透過門縫滲出去,“晚香樓的老板說過,深夜不用送任何東西。”
女子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柔聲道:“那老者看著傷得不輕,這是我家男人配的金瘡藥,能解百毒的。”她說著就要推門進來,步搖上的銀鈴輕輕作響,聲音卻讓冷天金想起雪原上引誘馴鹿的鈴鐺草——好聽,卻藏著殺機。
冷天金猛地把門往外一推。女子淬不及防,托盤脫手飛出,湯藥潑在地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青磚竟被蝕出一個個小坑。她臉色大變,猛地從袖中抽出條銀色軟鞭,朝冷天金面門抽來:“不知好歹的東西!”
軟鞭帶著腥氣,顯然也淬了毒。冷天金側身避開,玄冰刃順勢削出,只聽“啪”的一聲,軟鞭竟被刃口齊齊斬斷。女子驚叫一聲,轉身就想跑,卻被冷天金一腳踹在膝彎,“噗通”跪倒在地。
“說,你是誰派來的?”冷天金用刀指著她的咽喉,刃口的寒氣讓女子渾身發(fā)抖。
“我……我是飲馬川的人……”女子哆嗦著說,眼神卻瞟向窗外。
冷天金冷笑一聲,腳在她腳踝上用力一碾。女子疼得尖叫,卻咬著牙不肯再說話。就在這時,窗外忽然飛過幾枚透骨釘,直取冷天金后心。他迅速矮身,透骨釘“篤篤”釘在門板上,尾端還纏著黑布——又是飲馬川的標志。
“點子硬,撤!”窗外傳來個粗嗓門的喝聲,隨即響起幾聲輕響,像是有人遁走了。
冷天金追到窗邊,外面已空無一人。他回頭再看那女子,竟已咬碎藏在齒間的毒藥,嘴角溢出黑血,死了。
客房里彌漫著血腥味和藥味,冷天金皺著眉把女子的尸體拖到后院柴房,又返回來查看那昏過去的商姓老者。老者的呼吸越來越弱,肩頭的傷口已開始發(fā)黑,顯然碧蠶蠱毒正在發(fā)作。
冷天金想起夜滄溟的藥囊,在老者懷里摸了摸,果然掏出個羊皮袋。袋里裝著些灰褐色的粉末,聞著有股極北雪參的苦味。他倒出些粉末,用溫水化開,撬開老者的嘴灌了進去。這是極北的土方子,雪參粉能暫時壓制毒性,卻解不了碧蠶蠱。
做完這一切,天已蒙蒙亮。冷天金坐在桌前,看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色,心里亂如麻。師傅為什么會突然離開?那刀譜上的招式到底有什么秘密?飲馬川、八卦門、還有這個神秘的廚娘,為什么都在搶那胡家刀法的殘頁?
他忽然想起夜滄溟昨晚說的話:“江南的江湖,故事在茶里,恩怨在酒里,殺機在糖里。”現(xiàn)在才明白,這話里的重量——一杯湯藥能蝕穿青磚,一個笑靨如花的廚娘能藏著毒鞭,連幾張泛黃的刀譜,都能牽動半個江南的江湖。
前院傳來掃地聲,是晚香樓的老板王胖子。冷天金推開門,看見王胖子正佝僂著腰掃地上的碎瓷片,看見他,臉上堆起個憨厚的笑:“小哥早啊,昨晚睡得好嗎?”
“王老板。”冷天金看著他,“你認識一個姓商的老者嗎?”
王胖子的掃帚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xù)掃:“商姓?蘇州城里姓商的可不少,不知小哥說的是哪個?”他的聲音很穩(wěn),手卻在不經(jīng)意間摸了摸腰間——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著什么硬物。
冷天金沒再追問,轉身回了客房。他知道,在江南,很多話不能問得太明,就像很多東西不能看得太透。師傅讓他守在這里,他就守著,守到師傅回來,守到那些藏在暗處的殺機,一個個浮出水面。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塊從商姓老者身上掉下來的墨玉。玉質冰涼,上面的“商”字刻得很深,邊緣卻有處磨損,像是常年被人摩挲所致。冷天金忽然想起刀譜上的“胡”字,那筆畫的走勢,竟與這“商”字的起筆隱隱相合。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冷天金握緊墨玉,又摸了摸玄冰刃,忽然明白,師傅讓他留下,或許不只是為了守著這間客棧,更是為了讓他獨自面對這江南江湖的第一課——如何在迷霧里看清方向,如何在殺機四伏里,守住自己的心。
他不知道夜滄溟何時會回來,也不知道接下來會遇到什么。但他知道,從師傅拿起那刀譜的瞬間起,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那泛黃的紙頁里,藏著的或許不只是刀法,還有夜滄溟的過去,甚至是他自己的未來。
晚香樓的晨霧漸漸散去,遠處傳來早市的喧囂,賣花姑娘的叫賣聲、餛飩攤的梆子聲、還有茶館里評彈藝人調試三弦的聲音,交織成江南特有的煙火氣。冷天金站在窗前,聽著這些聲音,忽然覺得,這人間煙火里的江湖,比極北雪原的廝殺,更讓人捉摸不透,也更讓人……心生敬畏。
他摸了摸懷里的墨玉,決定等老者醒了,一定要問清楚,那個“商”字,和刀譜上的“胡”字,到底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而那些隱藏在暗處的眼睛,無論是飲馬川的毒刀,還是八卦門的算盤,抑或是客棧廚娘的軟鞭,他都接著。
因為他是冷天金,是夜滄溟的徒弟,是從極北雪原走來的刀客。江南的糖再甜,毒再烈,他都要嘗一嘗,嘗出那甜味里的殺機,嘗出那殺機里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