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之離開杭州的第十日，毛扆正坐在“布衣林”的后院里，核對新到的一批梨木刻版。秋日的陽光透過梧桐葉隙灑下來，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刻工們的鑿刀敲擊木頭的聲音此起彼伏，透著一股安穩的氣息。
“布衣林”是他們三年前在杭州城外設立的刻書坊，名義上刊印些詩詞文集，實則是為重刻《春秋經傳補注》做準備。參與此事的刻工，多是當年汲古閣散伙后流落各地的老手藝人，對周延儒的學問向來敬佩，也恨透了官府對古籍的肆意篡改。
“毛先生，這批梨木質地緊實，刻細字最合適。”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刻工舉著一塊木板笑道，他叫老魯，是當年汲古閣的頭把刀，手上功夫出神入化。
毛扆接過木板，用指腹摩挲著光滑的表面，點頭道：“確實是好料。這幾日大家辛苦些，把‘僖公’篇的殘版先補刻出來，等硯之從南京回來，咱們就能合訂成冊了。”
眾人應著聲，正要埋頭開工，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粗暴的呵斥。毛扆心中一緊，剛站起身，院門就被“哐當”一聲踹開，十幾個身著皂衣的衙役蜂擁而入，為首的是個三角眼的捕頭，腰間佩著刀，滿臉戾氣。
“都給我住手！”捕頭厲聲喝道，目光掃過院內的刻版和書稿，“奉知府大人令，查抄私刻禁書窩點！所有人，統統不許動！”
刻工們頓時慌了神，老魯將手中的刻刀往桌上一拍，上前一步：“我們刻的都是唐詩宋詞，哪來的禁書？你們憑什么抓人？”
“憑什么？”捕頭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有人舉報，你們私刻前明逆臣周延儒的書稿，意圖顛覆朝綱！搜！”
衙役們如狼似虎地撲上來，翻箱倒柜，將那些尚未刻完的《春秋》殘版、謄抄的書稿一股腦地塞進麻袋。刻工們想上前阻攔，卻被衙役們推搡在地，老魯護著一塊剛刻好的版子，被一個衙役狠狠踹了一腳，疼得悶哼一聲。
毛扆看著眼前的混亂，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這絕非偶然。沈硯之剛去南京，杭州就出了變故，定是青袍人在背后搞鬼——他們抓不到沈硯之，便想用刻工和“布衣林”作為突破口，逼沈硯之現身。
“住手！”毛扆強壓著怒火，走到捕頭面前，“我是這里的主事，要抓要罰，沖我來，放了這些匠人。他們只是混口飯吃，什么都不知道。”
“混口飯吃？”捕頭上下打量著他，眼神陰鷙，“私刻禁書是殺頭的罪，你以為替他們擔著就行？都帶走！”
衙役們拿出鐵鏈，將十幾個刻工一一鎖上。老魯掙扎著喊道：“毛先生！別管我們！護住書稿要緊！”
毛扆看著他們被押出院子，心如刀絞。他知道此刻不能硬拼，只能先脫身，再想辦法營救。趁著衙役們清點“贓物”的混亂，他悄悄退到后院的角門，那里是他們早就留好的退路。
剛推開門，就見一個小廝氣喘吁吁地跑來，是客棧掌柜派來的人：“毛先生！不好了！剛才有幾個青袍人去客棧打聽您和沈先生的下落，我說你們早就走了，他們還在那兒盤問呢！”
青袍人果然來了。毛扆心中一凜，來不及細想，拍了拍小廝的肩：“多謝你通風報信。告訴掌柜，多保重。”說完，他轉身鉆進角門外的小巷，身影很快消失在縱橫交錯的胡同深處。
一口氣跑出幾里地，直到確認沒人跟蹤，毛扆才在一處破敗的土地廟停下，扶著墻大口喘氣。夕陽將廟門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看著手中緊緊攥著的一卷紙——那是沈硯之臨走前交給他的，是《春秋經傳補注》最關鍵的幾頁定稿，他藏在內衣夾層里，才沒被搜走。
“不能慌，不能慌……”毛扆喃喃自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刻工們被關在府衙大牢，知府是個出了名的貪官，要救人，要么用錢打通關節，要么找到能壓過知府的勢力。可他們這些年的積蓄都用在了刻書上，哪里還有閑錢？至于勢力……他猛地想起沈硯之臨走前的話——“若遇危急，可聯絡江南士子”。
江南士子中，不乏家世顯赫、在官場有門路的人。當年周延儒在江南講學，收了不少門生，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蘇州的顧炎武和無錫的錢穆，兩人不僅學識淵博，更在士林中頗有聲望。
想到這里，毛扆眼神漸漸堅定。他將那卷定稿小心藏好，又從懷里摸出半塊碎銀，這是他身上僅有的盤纏。夜色漸濃，他辨了辨方向，朝著蘇州的方向走去。腳下的路坑坑洼洼，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為了沈硯之的囑托，為了那些被抓走的刻工，更為了那部不能被埋沒的書稿。
而此時的府衙大牢里，老魯和其他刻工們正被關在潮濕的牢房里。墻角的草堆散發著霉味，老魯揉著被踹疼的腰，低聲對身邊的人說：“別擔心，毛先生和沈先生定會想辦法救我們。咱們嘴嚴實點，別讓他們套出半個字。”
眾人紛紛點頭，眼中雖有恐懼，卻更多的是一種執拗的堅定。他們或許不懂什么大道理，卻明白自己刻的不是禁書，是能讓后人看清歷史的真東西——這就夠了。
牢門外，那個三角眼捕頭正對著一個身著青袍的漢子躬身哈腰：“大人放心，人都抓齊了，書稿也搜來了。那毛扆跑了，但他跑不遠，屬下已經派人去追了。”
青袍漢子背對著他，聲音冷得像冰：“盯緊點。沈硯之在南京，毛扆肯定會去找他。等他們湊齊了，再一網打盡?！?
月光透過牢房的鐵窗，照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照亮了青袍漢子腰間那枚猙獰的狼頭令牌——那是錦衣衛的標志。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江南的夜色中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