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杭州。
沈硯之坐在靈隱寺的藏經閣里,手里捧著本手抄的《春秋經傳補注》。書頁泛黃,字跡卻工整,是他和十幾個刻工、書生一點點抄錄的——那些藏在各地的刻版,終究沒能全部找齊,有的刻工被殺害,有的帶著刻版遠走他鄉,但活下來的人,都把記在心里的內容,一字一句寫了下來。
毛扆站在窗邊,看著寺外往來的行人:“聽說北鎮撫司換了新提督,當年那批人大多被調走了。”
“換誰都一樣。”沈硯之翻過一頁,“只要有人想捂住真相,就總有人要把它說出來。”他想起上個月收到的信,老趙在福建找到了新的刻坊,準備重刻這部補注,這次不用汲古閣的名字,只用“布衣林”——林是他母親的姓,也是所有無名者的姓。
忽然,一個小沙彌跑進來:“沈先生,有位老先生送了本書來,說是您要的。”
書是線裝的,封面沒有字,翻開第一頁,赫然是秦老倌桌上那個被劈成兩半的“書”字符號,旁邊寫著一行小字:“周延儒手錄,萬歷十七年。”
是恩師的手稿!沈硯之指尖顫抖,翻到中間,只見里面詳細記載了張居正刪改《明實錄》的證據,甚至附有當年的起居注殘頁——原來恩師當年不僅是想在注疏里夾帶史實,還搜集了大量實證,可惜沒來得及呈給朝廷就遭了禍。
“這是……”毛扆湊過來看,眼睛亮了。
“是底氣。”沈硯之合上手稿,“以前我們靠刻版,靠記憶,現在有了這個,就不怕他們說我們‘侵權’——因為我們說的,才是真正的歷史。”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書頁上,暖得像江南的春天。沈硯之想起十年前那個雨天,自己蹲在府學墻根下,撿起那半片竹簡時的心情。那時他只想著為恩師辯白,如今才明白,有些“侵權”的罪名,本就是為了掩蓋真相而設的;而有些被稱為“僭越”的堅守,才是對歷史最虔誠的敬畏。
他拿起筆,在書稿的最后寫下自己的名字:“沈硯之校注”。旁邊留出一片空白,等著更多人的名字——那些藏過刻版的,抄過書稿的,聽過故事的,終究會讓這本被禁的書,以另一種方式,走到天下人面前。
畢竟,歷史或許會被篡改,但絕不會被遺忘。就像那半片竹簡上的朱砂字,就算被雨水洇淡,也總會在某個清晨,被某個有心人,輕輕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