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衙前的校場，從來沒這么熱鬧過。

辯論當天，天還沒亮，校場周圍就擠滿了人。賣早點的擔子、說書的棚子、甚至還有小販扛著糖葫蘆穿梭其間，活像趕廟會。徐文長家的家丁果然扮成了各色人等，有個膀大腰圓的家丁蹲在茶攤后，手里攥著茶壺，眼睛卻死死盯著衙門口，活脫脫一只警惕的看家犬。

沈硯之與顧炎武等人站在臨時搭起的高臺上，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心里都有些發緊。錢穆捧著《說文解字》，正跟張岱較勁：“開篇就得引《漢書·藝文志》，你偏要唱你的雜劇，成何體統？”

張岱揮著折扇，扇子上還畫著個歪嘴判官：“錢兄不懂了吧？百姓就愛聽故事，你講‘藝文志’，他們早散了。我這曲子里，把青袍人寫成偷雞摸狗的賊，多形象！”

兩人正吵得不可開交，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知府王大人帶著衙役，簇擁著幾個官員來了，為首的是個穿緋色官袍的中年男人，三角眼捕頭緊隨其后，眼神陰鷙地掃過高臺。

“那是按察司的劉大人，”顧炎武低聲道，“出了名的護短，看來青袍人把他搬出來壓場子了。”

沈硯之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劉大人，王知府，今日請諸位來，是想就‘私刻禁書’一事，與諸位公開辯論。”

劉大人冷笑一聲，指著高臺上的書稿：“沈硯之，你勾結亂民，私刻前明逆臣的禁書，已是罪證確鑿，還敢狡辯？”

“敢問劉大人，何為禁書？”沈硯之聲音朗朗，傳遍整個校場，“《春秋經傳補注》是周延儒先生耗盡心血的著作，旨在還原歷史真相。當年張居正刪改《明實錄》，將靖難之役寫成‘靖內安外’，將建文帝寫成‘昏庸失德’，這才是篡改歷史！我們不過是將被掩蓋的真相說出來，何罪之有？”

臺下頓時一片嘩然。百姓們雖不懂經史，卻最愛聽“秘聞”，一聽“篡改歷史”，個個豎起了耳朵。

“一派胡言！”劉大人臉色一沉，“周延儒通敵叛國，罪該萬死，他的書自然是禁書！”

“通敵叛國？”顧炎武上前一步，舉起一卷手稿，“這是周先生當年在獄中寫的自辯書，從未公開過。上面詳細記載了他如何駁斥‘通敵’罪名，字字泣血！劉大人若不信，可當眾宣讀！”

劉大人沒想到他們還有這手，一時語塞，三角眼捕頭忙喊道：“大膽！竟敢當眾質疑朝廷定論，拿下！”

衙役們剛要上前，臺下突然有人喊：“慢著！”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粗布短打的老漢擠到前面，正是“布衣林”的刻工老魯——原來徐文長昨晚已用錢打通關節，讓他暫時出來作證。

“俺是刻書的，”老魯嗓門洪亮，“俺們刻的書，字字句句都是照著古籍刻的，沒一個字是瞎編的！官府說俺們刻禁書，倒是拿出證據來啊！”

“對！拿證據來！”臺下百姓跟著起哄，徐文長家的家丁趁機喊道：“別是你們怕真相敗露，故意栽贓吧！”

劉大人臉色鐵青，指著老魯：“你一個匠人，懂什么經史？定是被沈硯之蠱惑了！”

“匠人怎么了？”老魯梗著脖子，“俺雖然不認字，卻知道‘真’字怎么寫——上面一個‘直’，下面一個‘八’，就是要挺直腰桿，說句良心話！”

這話通俗易懂，臺下頓時掌聲雷動。錢穆聽得眼睛發亮，拽著張岱：“聽見沒？‘真’字的解注，比《說文解字》還透徹！回頭記下來，編進《辯經要錄》里！”

張岱翻了個白眼：“錢兄，這時候了還記這個？”

劉大人見場面失控，忙對王知府使眼色。王知府會意，剛要下令抓人，高臺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錢穆與張岱竟吵了起來。

“你那曲子里把‘克段’唱成‘打弟弟’，簡直是對經史的褻瀆！”錢穆氣得山羊胡亂顫。

“不這么唱，老百姓聽得懂嗎？”張岱也來了脾氣，“你倒是講你的‘微言大義’，看看誰聽！”

兩人吵得面紅耳赤，差點動起手來。臺下百姓看得一愣，連劉大人都忘了下令，喃喃道：“這……這是怎么了？”

沈硯之與顧炎武對視一眼，都憋著笑。這兩位，怕是吵得忘了場合。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錢先生，張公子，莫要爭執了。”

眾人回頭，只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拄著拐杖走來，竟是前御史李大人。李大人曾與周延儒同朝，退休后隱居杭州。

“李大人？”劉大人又驚又疑。

李大人走到高臺上，看著劉大人：“老夫雖退隱多年，卻也知道，治學當有容人之量，論事當有求實之心。沈硯之等人追查真相，何錯之有？倒是你們，不問是非，動輒抓人，難道忘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本分？”

李大人德高望重，連劉大人也不敢輕易得罪，一時啞口無言。

臺下百姓見李大人都支持沈硯之，更是群情激昂。徐文長家的家丁趁機喊：“劉大人要是講不出道理，就趕緊放人！”

劉大人騎虎難下，三角眼捕頭湊到他耳邊低語幾句。劉大人臉色變了變，冷哼一聲：“今日暫且作罷！但沈硯之，你等好自為之！”說罷，帶著人悻悻離去。

一場辯論，竟以這樣的方式收場。高臺上，錢穆還在跟張岱掰扯“打弟弟”的典故不對，顧炎武笑著搖頭，沈硯之望著散去的人群，心中卻明白——這只是暫時的勝利，青袍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老魯湊過來，撓著頭笑：“俺剛才那‘真’字的解注，咋樣？”

毛扆豎起大拇指：“比《說文解字》還管用！”

眾人都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一絲輕松，卻也藏著對未來的警惕。夕陽照在校場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而遠處的云層里，似乎已有風暴在悄然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