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計系的資料室總在深夜傳出算珠碰撞的脆響。林小滿幫老師整理舊物時，終于找到聲音的來源——那把放在玻璃柜里的紫檀木算盤，算珠正隨著無人觸碰的力道上下翻動，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串跳動的星子。

“這算盤邪門了。”值班的師兄抱著文件夾路過，指節(jié)在玻璃柜上敲了敲，“自從上周把它從倉庫搬出來，每天凌晨都自己算賬，算到天亮才停?！?

林小滿走到玻璃柜前。算盤的框子已經(jīng)包漿，呈現(xiàn)出溫潤的暗紅色，算珠是牛角做的，邊緣被磨得圓潤光滑，顯然被人用了幾十年。她想起沈倦說過，木質物件的“執(zhí)念”往往藏在紋理里，指尖輕輕貼在玻璃上——

麻癢感帶著陳舊紙張的氣息涌來，畫面比以往更連貫，像在眼前攤開的賬本——

1960年的會計室，墻壁被煤煙熏得發(fā)黑。穿中山裝的男人正趴在桌上撥弄算盤，算珠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桌上堆著厚厚的賑災款賬目，最上面那張寫著“實發(fā)數(shù)：967.3元”，旁邊用紅筆標著“賬實差：3.7元”。

“老周，別算了。”同事披著外套進來，手里端著碗熱粥，“就三塊七，報損耗就行了，你都熬了三個通宵了?！?

“不行，”男人頭也不抬，算珠打得更快，“這是給老鄉(xiāng)們的救命錢，一分都不能差。”

他的指尖在算珠上翻飛，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卻怎么算都差著三塊七。雞叫第三遍時，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濺在賬本上，像朵綻開的紅梅。

畫面突然暗下去，像被合上的賬本。林小滿抽回手，玻璃上的涼意浸得指尖發(fā)麻，耳邊似乎還回蕩著算珠的脆響，和那句“一分都不能差”。

“看到什么了？”

沈倦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剛結束天文系的數(shù)據(jù)分析，手里還拿著本《中國天文史》。看到算盤在自動運算，他的眼神亮了亮——這把算盤的構造，和他爺爺用過的那把一模一樣。

“1960年的會計，”林小滿的聲音有點啞，“他算賑災款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三塊七，到死都沒算明白?！?

沈倦走到玻璃柜前，指尖在算珠的影子上輕輕點了點，像在觸摸磨損的算珠?！八跀?shù)‘一分、兩分、五分……’”他的聲音很輕，帶著算珠特有的韻律，“紫檀木記得他臨終前還在念叨‘被老鼠咬了’?！?

“被老鼠咬了？”林小滿愣住了，想象著那個男人在病床上反復撥弄算珠的樣子，忽然覺得這把沉默的算盤比任何獎狀都要沉重。

“會計系的檔案室應該有當年的賬本。”沈倦指著玻璃柜里的標牌，“這把算盤的主人叫周明遠，1960年負責蘇北地區(qū)的賑災款發(fā)放。”

兩人在積灰的檔案柜里翻了整整半天，終于在一個標著“1960年損耗檔案”的紙箱里找到線索。泛黃的紙頁上記錄著：“3月15日，倉庫發(fā)現(xiàn)被老鼠咬碎的紙幣殘片，拼湊后約合3.7元。”

“找到了！”林小滿的聲音帶著興奮，“不是賬目錯了，是錢被老鼠咬了！”

沈倦接過檔案頁，指尖在“3.7元”的數(shù)字上輕輕摩挲：“他在說‘原來如此’?！彼阒榕鲎驳拇囗懖恢螘r停了，玻璃柜里的算盤安靜地躺著，像位終于卸下重擔的老者。

他們根據(jù)檔案上的地址，找到周明遠的孫子——如今在學校后勤處當會計的周師傅。看到那把算盤時，周師傅突然紅了眼眶：“這是我爺爺?shù)乃惚P！他臨終前攥著算珠說‘差三塊七’，我們都以為是他糊涂了?！?

“不是糊涂，”林小滿把檔案頁遞給他，“是老鼠咬了紙幣，他一直不知道。”

周師傅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算盤的紫檀木框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拔揖椭罓敔敳皇邱R虎的人，”他哽咽著說，“他一輩子跟數(shù)字打交道，從沒錯過一分錢?！?

沈倦拿起算盤，輕輕撥弄了一下。算珠碰撞的聲音清脆悅耳，和之前的雜亂聲響截然不同?！八谡f‘謝謝’?！彼穆曇魩е屓?，“三十年了，終于算清了。”

那天傍晚，周師傅把算盤帶回了家。臨走前，他在玻璃柜里留下一張紙條：“祖父周明遠，賬目清白，特此證明?！毕﹃柾高^資料室的高窗，在紙條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像給這段遲到三十年的清白，蓋上了時光的郵戳。

“你說，”林小滿忽然笑了笑，“周爺爺現(xiàn)在是不是在天上，對著賬本笑？”

“嗯，”沈倦點點頭，目光投向天邊的晚霞，“他一定在撥著天上的星星當算珠，算著那筆還上的三塊七?！?

兩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風掀起林小滿的發(fā)梢，拂過沈倦的手背。經(jīng)過天文系樓下時，沈倦突然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天文臺的方向：“下周三的流星雨，觀測設備已經(jīng)調試好了?！?

“真的？”林小滿的眼睛亮了亮，“能看到獵戶座的每一顆星嗎？”

“能，”沈倦的嘴角彎了彎，像被算珠串起的微笑，“我還準備了熱可可，山上會很冷?！?

林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算珠輕輕撞了一下。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和沈倦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忽然很期待那場即將到來的流星雨。

而此刻，周師傅家的書房里，那把紫檀木算盤正靜靜地躺在絲絨墊上。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算珠上，反射出細碎的光斑，像在無聲地訴說著：所有的清白，都值得被等待。

離開周師傅家時，沈倦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他看了眼屏幕，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起來?！霸趺戳耍俊绷中M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化。

“沒什么，”沈倦收起手機，語氣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天文臺的同事說，下周可能有磁暴活動，會影響觀測。”

林小滿的心里咯噔一下，像算珠突然卡住。她看著沈倦緊繃的側臉，忽然覺得那場期待已久的流星雨，或許不會像想象中那么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