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十分漫長，成為一個看著覺得冷漠的背景，虛無的人和事，在真實背景之中生長茁壯，最后消逝。這個城市每到春天都會掉許多落葉，讓人容易心生幻覺，所以更加需要保持警惕。人與自己作伴，但同時也始終在同自己抗爭。

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遇見藍楹的。這時候夏天從南方重新回到這座城市已經(jīng)有兩年，深居于三環(huán)一處稍偏僻的住宅，與外界幾乎失去所有交流，沒有工作，無所事事。她去看畫展，一個署名“消逝”的畫展。舉辦畫展的畫家已經(jīng)在這個世間沉默了很多年，不知所蹤，許多年后，一個看著逼近成熟穩(wěn)重的男人帶著那些作品回來，在時間軸上淺淡的一天作為根據(jù)，完成那個女子未完成的事。

夏天注意到她是因為她們同時佇立在同一幅畫面前神情不曾分離。畫面是慘烈的血紅，覆蓋而過的殘陽，是臨暗，接近黑暗摧毀人認知的時刻，不加任何遮掩的女子和一個準備離開的男子，她拉住他的手，試圖留下他，把他留在這黑暗里，陪自己隕落。然而男子神情冷漠，不容觸碰。是她先開口說話，“這幅畫跟其他畫不同。過分陳舊，且立意有很大差別?！?

這幅畫是頗有些陳舊，甚至顏色也有些掉，原來應(yīng)當鮮紅地刺眼的朱紅褪成了暗紅色，這似乎應(yīng)當也說明這幅畫并沒有被小心保存的。并非是引人注目的作品。

是我?guī)淼?。沉默之后夏天說出來這樣一句話。

對方似乎也并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略有些沉默寡言，似乎對任何事實和故事并無追查的興趣，但是察覺細節(jié)獨到，該是敏感的女子。然而她的沉默讓夏天覺得越發(fā)特別，她理應(yīng)是個合適的傾聽者。

夏天說，畫畫的那個女子叫做蔚藍，曾經(jīng)為她的母親畫過一幅話，也就是這幅畫。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蔚藍還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遇到母親時，如看到自己，你知道，相似的人的身上，人越是容易看到自身的缺乏。所以由此洞察到母親的戀愛最終無疾而終。那幅畫就是那時候留下來的，那時她也并非是個職業(yè)畫家，喜愛跳舞，但是離開那個男人以后就再也不跳了。母親后來結(jié)婚，但是那個我應(yīng)當叫他父親的男子早早離開，也不在人世。

她并為此做出任何評述，只是說她叫藍楹，她總是對有興趣的人先交待出自己的名字，對方的反應(yīng)將作為她的評斷證據(jù)。

藍楹。藍楹。覺得好熟悉的一個名字。她在腦海翻閱，遲遲，想起藍花楹。你知道藍花楹么？對方搖頭，于是她繼續(xù)說。方才覺得這名字熟悉，前段時間一個重新獲得她聯(lián)系方式的朋友讓她去找他，他想帶她去看花。那人如今定居在西昌，他說藍花楹是西昌的市花，花語是在絕望中等待愛情。如今暮春，但也開得正是繁盛。說時，男子發(fā)出來照片，街道路標，藍花楹將其隱秘于此，似乎就是要讓人迷失于此，分不清方向，沒有前路，也沒有歸途。

我曾經(jīng)經(jīng)過西昌，唯一的映像就是風(fēng)大，那時候我穿黑色的長裙，走在夜晚初春寒冷的大街，自以為年輕要并為此付出一些代價。那時候風(fēng)全灌到裙子里，觸碰肌膚，最后寒冷侵入骨髓，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感覺裙子隨時都要被吹起來，但是我仍舊走在風(fēng)里，不想睡覺，有時候停下來點一支煙，手冷得連打火機也打不燃。我只在那里停留了一晚，也并沒有看到任何花。我走過許多地方，注意的始終是眼睛看到的和身體與那片土地的連接，不關(guān)心那個地方的歷史、經(jīng)濟、政治、以及其他附屬物品。但是在那里時，我的身體沒有產(chǎn)生任何欲望，所以第二天大早我就買了去往另一個地方的車票離開了。我始終是過分相信自己的人。

但是你應(yīng)當去看看那種花，聽著你的名字好像就是那種花開出來的。

在絕望中等待愛情。藍楹笑笑，不曾有等待，又怎會有絕望。絕望都是人等出來的。就好像這幅畫，臨暗，逼近黑暗的時分人最是覺得痛苦，預(yù)知到的黑暗，人心有時候難以與此抗衡。夏天說，我最終也沒有接受那樣的邀請，我已經(jīng)兩年沒有刻意與人有交流，自我封鎖，對所有事物都失去關(guān)注。來看畫展是為了一個已經(jīng)在我生命中隕落了的人。再說，我已經(jīng)有了另外的打算。有其他更為重要的目的地。

去哪里？藍楹并不關(guān)心別人的任何行動，她只是想知道，封鎖了兩年的人的重新出發(fā)。或者，對方也不曾出發(fā)。

雨崩。

2

藍楹去了吸煙區(qū)抽煙。夏天周轉(zhuǎn)于畫展各幅畫之間。然后，她去見了主辦畫展的男子蘇禾。蘇禾不認得她，當然，她們也不曾見過。只是因為夏天送來那幅畫，所以有一點聯(lián)系。男子棱角分明，應(yīng)該已過而立，但是看上去也十分英俊，并帶有一些落魄氣質(zhì)。

男子跟夏天說謝謝。她為他送來蔚藍曾經(jīng)的畫，他從心里覺得感激。

她說，你不知道我，但是我想你大概還記得歌淺。

噢？男子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浮現(xiàn)出溫暖的笑意。她還好么？

她不在人世好多年。

男子不再說話。人生起落如此，他這般年紀，大概早也看淡，不曾有過驚奇。

她后來過得好么？

她很想念你跟蔚藍，一直打聽你們的去向，去過你們?nèi)ミ^的地方，但是不曾見到你們。緣分捉弄人。

蔚藍也很想她。但是她的生活也已然至此，所以不曾想過要回去找她。她總相信當時那個一說起媽媽總是容易掉淚的小女孩最終將會成長起來，可以一個人面對風(fēng)雨。事實上成不成長起來，總也是要一個人面對的。那是她生活本來的命數(shù)，沒有人能夠去改變。

蔚藍呢？她好么？

男子并未正面有任何回答，你看，她跟遇見我那時候一樣，跟遇見歌淺那時候一樣，仍舊畫許多的影子。

也是在這個時候，蘇禾好像看到誰，不曾有言語，以極快的速度離開了夏天的視線范圍。再次看到他時，也看到一個逼近蒼老姿態(tài)的男子，在畫展廳洶涌的人潮里，早已經(jīng)滿淚盈眶。蘇禾心里有怨氣，但是最終也只是一拳重重打到墻上而已。對于感情最后的問答，人們最終都會選擇沉默的。蘇禾不生氣，也不介意蔚藍心里始終愛著這個男人，但是這個男人讓蔚藍不快樂讓蔚藍流淚，他耗去她余生所有的歲月。所以蘇禾怨恨他，但是他是她愛的男子，他無法去傷害他。

蘇禾最終離開，應(yīng)該是去了偏廳。夏天愣在遠處，就那樣看著眼前男子，還有他隱沒的感情。她曾聽歌淺談及這段過去。但是她不曾愛過任何人，所以她無法理解愛，這種感情對她而言陌生至極。但是她看著他，竟然心里各種情愫交集，心里那個決定自然也果斷了一番。

對于夏天這樣的人而言，似乎不曾參與到任何人的生命之中，或許她連自己的生命也并沒有參與，那是在世間活著的一個肉體，依靠那副軀殼茍且殘延，從一開始就逼近本質(zhì)和真相。而參與過她生命的人，也早早離開。

3

她離開畫展，在門口再次遇到藍楹。藍楹在等她。她說，也許我可以陪你去雨崩。

你不曾知曉任何關(guān)于雨崩的事實，那里對你而言，不也是一個無意義的去處么。

我的人生不曾有過任何計劃，若有唯一的計劃，那便是離開，不斷離開。

但是我大概要先經(jīng)過許多枯燥無味的地點，我并沒有打算真正到達雨崩，那是目的地，但可能也到達不了，因為路途中有太多變數(shù)，那些行走路途也許會改變我的認知。

我暫時沒有任何方向。所以所有擾亂的因素都無所謂。

夏天看著她，她是年輕的女子，但是眉宇間的神情，比真實年紀要大許多。她是適合同行的人。夏天容易分辨出來。

到達雨崩需要徒步，那里沒有通公路，只有一條驛道通往外界。我已經(jīng)很久不曾出門，路途也許并不艱辛，但是長久的封鎖使得我的身體可能抗拒路途。到達那里之前，有其他太多的中途。我的人生從來不曾急于求進，我可能在某個地方停留長久的時間，要是那個地方可以留下我。

我可能也會在某個中途就停下來，我有我的原因。但是我們有共同的出發(fā)。何嘗不是一種緣分。藍楹說完這句話，兩個人竟也饒有默契看了對方一眼，都露出淺淺的微笑。

4

她們一同走出去。藍楹一身黑色著裝在萬物初發(fā)的春季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風(fēng)吹過，綠色喬木落下大片大片的葉子。去年的葉子在冬天沒有離開，但是新葉總歸要發(fā)出，所以春季給與了這場告別。

我們始終需要告別和離開，這是生命的一個基本點，沒有人可以抗拒，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

夏天沒有說話。但是她想藍楹也應(yīng)當注意到滿樹新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