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塊浸透墨汁的絨布,沉甸甸壓在穹蒼山山脈旁支的褶皺里。云昭月拽了拽頭上的斗笠,遮住半張臉,隨著人流鉆進半山腰的石窟。
潮濕的空氣里混著陳年霉味與朱砂的氣味,石壁上嵌著的油燈忽明忽暗,將行人的影子拉得如鬼魅般扭曲。
這里是穹蒼山最有名的鬼市,只在每月十五的子時開市,寅時便消失無蹤。
據說這里能買到世間所有稀罕物,小到百年份的靈草,大到上古流傳的法器,前提是你得有識貨的眼力和壓箱底的銀錢。
云昭月的指尖在袖中摩挲著那枚食夢貘內丹。玉衡長老雖每日指點她修煉逐月劍法,卻對劍骨的事情諱莫如深。
前日演練“望月式”時,她明顯感覺到靈力滯澀,仿佛有層無形的屏障堵在丹田,想必是缺件趁手的法器輔助。
“姑娘留步!”尖利的吆喝聲刺破嘈雜的人聲。云昭月循聲望去,只見個穿錦緞馬褂的矮胖男子正踮腳朝她招手,攤位上擺著些銹跡斑斑的銅器,最顯眼的是只三足鼎,鼎耳刻著模糊的獸紋。“新來的吧?”
男子的胖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小眼睛在云昭月的斗笠下溜了一圈,“我金多多在這鬼市混了十年,別的不敢說,識貨的本事還是有的。看姑娘這氣度,莫不是劍閣來的仙子?”云昭月腳步一頓。
鬼市的規矩是看破不說破,這人如此直白點破她的來歷,倒是少見。金多多看出她的戒備,連忙從懷里掏出塊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著個歪歪扭扭的“金”字:“姑娘別怕,我可不是歹人。實不相瞞,我跟劍閣的幾位長老有些交情,見著自家人,總得給點實惠。”
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凡是劍閣弟子來我這買東西,一律八折!”
云昭月的目光落在攤位角落那堆泛黃的符紙上。符紙邊緣卷曲發黑,顯然是存放過久,但上面繪制的“聚靈陣”紋路卻異常精妙,隱隱有靈力流轉。
她剛想伸手去拿,卻被金多多一把按住手背。“姑娘好眼力!”金多多笑得眼睛瞇成條縫,“這可是五百年前‘墨符子’親手繪制的聚靈符,別看模樣不起眼,效果比市面上的新符強十倍。
原價五十兩黃金,給您算四十兩,怎么樣?”云昭月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她在藏經閣見過墨符子的真跡拓本,那位大師的符筆向來力透紙背,而眼前這些符紙的朱砂痕跡浮于表面,顯然是仿品。“不必了。”她淡淡丟下三個字,轉身走向下一個攤位。
身后傳來金多多不死心的吆喝:“姑娘再看看啊!我這兒還有剛收來的玄鐵,打劍最好不過……”
穿過賣靈草的攤位時,云昭月忽然聞到股熟悉的冷香。那氣味很淡,像雪后松林的清氣,她猛地回頭,正好撞見個熟悉的身影。
晏明河也戴著斗笠,青布衣衫洗得發白,正站在個賣符紙的攤位前,指尖捏著張暗黃色的符紙細細端詳。
他的動作很慢,指腹反復摩挲著符紙上的紋路,側臉在油燈下顯得格外柔和,若不是袖口露出的半截銀鏈,云昭月幾乎認不出他。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晏明河轉過頭。四目相對的剎那,兩人都愣了愣,隨即默契地移開視線。在這魚龍混雜的鬼市撞見同門,總有些微妙的尷尬。
云昭月假裝看旁邊攤位的玉佩,眼角余光卻瞥見晏明河買下了那疊暗黃符紙。她忽然想起試煉時他用符紙引動離火的場景,那些符術的靈力波動確實與尋常符修不同,或許他來鬼市,也是為了尋找能輔助修行的物件。
“這位仙子,買塊玉佩防身?”攤主是個瞎眼老嫗,手里摩挲著塊黑沉沉的玉佩,“這可是用幽冥石做的,能擋邪祟。”云昭月剛要婉拒,卻見那玉佩在油燈下泛著層淡淡的青光,上面刻著的紋路好似飛龍在天,異常精美。
她心中一動,接過玉佩掂量了下,入手冰涼,質地倒真像傳說中的幽冥石。“多少靈石?”“五十塊上品靈石。”老嫗的聲音沙啞得像磨砂紙。
云昭月正掏錢,忽聽旁邊傳來晏明河的聲音:“老人家,這玉佩上的裂紋您沒說清楚啊。”她低頭細看,果然在玉佩邊緣發現道極細的裂痕,像是被人用劍氣劈過。老嫗的臉色變了變,卻強撐著說:“小瑕疵不影響用的……”“三十塊上品靈石。”
晏明河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這裂紋傷了幽冥石的靈性,最多值這個價。”老嫗猶豫片刻,最終咬了咬牙:“成交。”云昭月付了錢,將玉佩塞進袖中,對晏明河低聲道:“多謝師兄。”
“舉手之勞。”晏明河的斗笠微微傾斜,淺褐色的瞳孔在陰影里閃了閃,“師妹也是來尋法器的?”
“嗯,修煉時總覺得靈力不暢。”云昭月含糊應著,不想過多透露劍骨的事。兩人并肩往前走,腳下的石板路漸漸變得濕滑。
兩旁的攤位越發詭異,有賣活物的籠子里關著長翅膀的狐貍,有穿黑袍的攤主用骨笛吹奏著靡靡之音,聽得人頭皮發麻。
“前面有個賣法器的攤子,據說有柄用隕鐵碎片打造的匕首。”晏明河忽然開口,“師妹若不嫌棄,不如同去看看?”
云昭月正有此意,點頭應下。穿過條狹窄的巷弄,眼前豁然開朗,個比別處大兩倍的攤位前圍滿了人。
攤主是個獨眼龍,臉上有道從眉骨劃到下巴的疤痕,正唾沫橫飛地吹噓著攤上的物件。“看好了!這可是當年斬殺過饕餮的斬妖劍!”
獨眼龍舉起柄銹跡斑斑的長劍,劍身在燈光下泛著暗沉的光,“只要二百塊中品靈石,帶回家鎮宅辟邪!”人群中發出陣陣哄笑,顯然沒人信他的鬼話。
云昭月的目光卻被攤位角落的個木盒吸引,盒中鋪著紅絨布,放著枚核桃大小的珠子,通體漆黑,卻隱隱有流光轉動。
“那是什么?”她輕聲問。晏明河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瞳孔微縮:“像是‘匿影珠’,能隱匿靈力波動,在秘境中很實用。
”云昭月剛想上前詢問價格,卻被道肥胖的身影搶了先。金多多擠到攤位前,一把抓起匿影珠:“獨眼李,這珠子多少錢?”獨眼龍斜睨他一眼:“熟人價,一百塊中品靈石。”
“你搶錢啊!”金多多夸張地叫起來,“上月張老板賣的暗影珠才八十塊!”兩人討價還價的功夫,云昭月忽然注意到晏明河的視線落在攤位后的陰影里。
那里站著個穿黑袍的人,兜帽壓得很低,只能看見左手腕處有一條蛇形印記。
黑袍人似乎察覺到他們的注視,轉身便走,很快便消失在巷弄深處。
“奇怪的人。”金多多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手里還把玩著那枚暗影珠,“不過他腰間掛著的令牌,倒像是‘影閣’的記號。”
云昭月心中一動。影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組織,沒人知道他們的總部在哪兒,沒想到會在鬼市遇到他們的人。
“師妹還想要這珠子嗎?”晏明河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我看金老板似乎有意買下。”云昭月望去,果然見金多多正和獨眼龍拉拉扯扯,最終以九十塊中品靈石的價格買下了暗影珠。她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再看看別的。”
兩人繼續往前走,晏明河忽然從袖中掏出張符紙遞給她:“這個你或許用得上。”符紙上繪制的是“破妄陣”,朱砂紋路比尋常符紙更纖細,隱隱組成劍形。
云昭月心中一動。“這是……”
“我自己畫的。”晏明河的斗笠遮住了表情,聲音聽不出情緒,“你的劍骨對邪祟之物格外敏感,這符能幫你看破幻象。”
云昭月握緊符紙,指尖傳來淡淡的暖意。她想起試煉時他數次出手相助,心中微動:“多謝師兄。改日我送些凝神草與師兄補補靈力。”
晏明河輕笑一聲,淺褐色的瞳孔在燈光下漾起漣漪:“好啊,我等著師妹的靈草。”寅時的梆子聲突然敲響,石壁上的油燈開始劇烈搖晃。攤主們動作麻利地收攤,石板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懸崖。
“要散市了!”金多多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懷里抱著個大包裹,跑得氣喘吁吁,“姑娘下次來記得找我!對了——”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后日丑時,鬼市深處有場秘拍,據說有能洗筋伐髓,提升資質的‘洗靈泉’泉水,憑這個木牌能進!”說著塞來塊刻著“金”字的木牌,轉身便消失在濃霧里。
云昭月捏著溫熱的木牌,與晏明河對視一眼。洗靈泉的傳說她曾在古籍上見過,據說三千年才凝聚一滴,竟會出現在鬼市拍賣場?
兩人跟著人群往出口走,穿過石窟的瞬間,天邊已泛起魚肚白,身后的鬼市如同從未出現過般,消失在繚繞的云霧里。
回到劍閣時,晨露正打濕石階。云昭月摸出袖中的幽冥石玉佩,在朝陽下細看,才發現裂紋中嵌著絲極細的金線,像是某種封印的痕跡。她握著金多多給的木牌,覺得有必要再去一次鬼市。
而此時的青云軒后殿,晏明河正將剛買的暗黃符紙鋪在案上。指尖燃起淡青色的靈力,符紙上的紋路漸漸亮起,顯露出一行極小的字:“秘拍有詐,影閣設局。”晏明河的眼神沉了下去,將符紙湊到燭火邊。火苗舔舐著紙頁,將字跡燒成灰燼。
后日的拍賣場,無論有什么陷阱,他都必須陪云昭月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