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老宅在巷子最深處，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fā)漲，踩上去能聽見木頭朽壞的“咯吱”聲。蘇棠拖著行李箱站在門樓前時，檐角的銅鈴正往下滴水，水珠墜在她手背上，涼得像塊冰。

“吱呀——”

朱漆剝落的木門自己開了道縫，一股混雜著樟木與霉味的氣息涌出來，勾得蘇棠后頸的汗毛猛地豎起來。這是她第三次來老宅，前兩次都是跟著外婆，老人總用枯瘦的手攥著她的手腕，反復(fù)叮囑：“后院那間房的衣柜，夜里無論聽見什么都別開，尤其是線穿過布的聲音。”

此刻那間房的窗紙是破的，風(fēng)灌進去，卷起窗簾的一角，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柜頂。

“小棠？”隔壁的張婆婆挎著菜籃經(jīng)過，看見她時眼睛亮了亮，“可算回來了，你外婆走的那天，還念叨著讓你把那衣柜處理掉呢。”

蘇棠點頭，喉嚨發(fā)緊。外婆是上周二走的，腦溢血，倒在那間房的衣柜前，手里還攥著半團灰線。

張婆婆湊近了些，壓低聲音：“你外婆沒跟你說？那衣柜邪性得很，三十年前你外公就是在那間房沒的，有人半夜聽見里面響，說是在縫東西……”

“張婆婆，我先收拾東西。”蘇棠打斷她，拎著行李箱往里走。她知道外公的事，外婆提過一次，說他“走丟了”，語氣輕得像在說一片落葉。

后院的房間積著厚厚的灰，陽光從窗紙的破洞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剛好落在衣柜的銅鎖上。鎖是老式的梅花鎖，鎖孔里纏著幾根灰線，像有人故意塞進去的。

衣柜比記憶里更高大，深褐色的柜門上刻著纏枝蓮，最下面那朵蓮花的花瓣缺了角，邊緣不平整，像被牙齒啃過。蘇棠伸手摸了摸，指腹沾到些黏膩的東西，湊近聞，是樟木混著點甜膩的腥氣，和外婆壽衣上的味道很像。

“先把外婆的東西收起來吧。”她打開床頭柜，里面堆著老人的針線笸籮：銹跡斑斑的頂針、纏滿各色線團的線板，還有個磨得發(fā)亮的銅剪刀，剪刃上沾著點暗紅的漬跡，像干涸的血。

笸籮底下壓著個小本子，紙頁已經(jīng)脆得一碰就掉渣，封面上寫著“記線”。蘇棠翻開第一頁，是外婆娟秀的字跡：“三月初三，給衣柜塞了件老頭子的藍布衫，線聲停了三天。”

下面畫著個簡單的衣柜，旁邊標(biāo)著“1”。

她心里一動，往后翻。每頁都是類似的記錄：“四月十七，塞了雙舊布鞋，線聲變悶了”“五月廿九，塞了搪瓷缸，聽見里面有骨頭響”……直到最后一頁，字跡變得潦草，墨水暈開了一大片：“七月半快到了，它開始縫第七針了，小棠別開門，別讓它縫你的影子……”

后面的字被撕了，只留下參差不齊的紙邊。

蘇棠捏著本子的手指在抖。外婆說的“第七針”，和張婆婆提到的“縫東西”，還有外公的失蹤……這些碎片像散落在地上的灰線，隱隱要連成一團。

窗外的天突然暗了下來，像是要下雨。房間里的樟木味越來越濃，蘇棠轉(zhuǎn)身想去關(guān)窗，眼角的余光瞥見衣柜門縫里，滲出來一縷灰黑色的霧氣，正順著地板往她腳邊爬。

“咔嗒。”

梅花鎖自己轉(zhuǎn)了半圈，鎖舌彈開了。

蘇棠的心跳瞬間堵在喉嚨口。她抓起笸籮里的銅剪刀，指尖觸到剪刃的涼意，稍微定了定神。外婆說過，這把剪刀是外公送的，能“鎮(zhèn)邪”。

衣柜門沒開，但里面?zhèn)鱽砬逦摹绑甭暋蔷€穿過布料的聲音，又輕又急，像有人在趕工。

聲音持續(xù)了大概半分鐘，突然停了。

緊接著，是布料摩擦木頭的“沙沙”聲，像有什么東西在柜底翻身。蘇棠握緊剪刀，一步步后退，后背撞到了床沿，床板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簌簌……”

線聲又響了，這次更近，像是貼著柜門發(fā)出來的。蘇棠盯著門縫，那縷灰霧已經(jīng)爬到她的鞋邊，在地上聚成一小團，隱約能看出是只手的形狀。

她想起外婆臨終前攥著的那半團灰線，顏色和這霧氣一模一樣。

“誰在里面？”蘇棠的聲音發(fā)顫，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線聲停了。

衣柜里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像個老人在嘆氣，氣音里裹著樟木的冷香。蘇棠的影子突然在地板上動了一下，不是跟著她的動作，而是自己往衣柜的方向挪了半寸。

她猛地低頭，看見影子的腳踝處，不知何時纏上了一根灰線，線頭正往衣柜里鉆，像被什么東西拽著。

“外婆！”蘇棠下意識喊出聲，同時揮起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灰線。

線斷的瞬間，衣柜里爆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嘯，震得窗紙的破洞又大了些。那縷灰霧“嗖”地縮回門縫，緊接著是重物砸在柜板上的悶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摔倒了。

蘇棠癱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她看著那截斷線，線頭在地板上微微顫動，像條剛被砍斷的蛇。

窗外的銅鈴又響了，這次的聲音很急促，像是在警告。蘇棠抬頭望向衣柜，柜門依然關(guān)著，但那朵缺角的蓮花上，不知何時多了個細小的針孔，針孔里插著半根灰線，線頭還在輕輕晃動。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老宅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蘇棠知道，這只是開始。外婆沒說完的話，外公失蹤的真相，還有這衣柜里的“東西”，恐怕都藏在那簌簌的線聲里，等著她一點點聽清楚。

她把銅剪刀放在枕邊，盯著衣柜的方向不敢合眼。夜風(fēng)吹過窗紙的破洞，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有人在外面哭。而衣柜深處，那熟悉的“簌簌”聲，正隔著門板，再次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