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風帶著潮氣,從窗紙破洞鉆進來,吹得衣柜門輕輕晃動,發出“吱呀”的呻吟。蘇棠握著銅剪刀的手麻了,卻不敢松開——那截斷線還在地板上顫動,像在計數,一下,又一下。
“簌簌……”
線聲比前半夜更清晰,帶著種黏滯的節奏,像是在縫很厚的布料。蘇棠數著,縫三針停一下,再縫四針,然后是布料被拉緊的“崩”聲,重復了三次。
她突然想起外婆的線軸本,最后一頁寫著“第七針”。
“難道它在數針數?”蘇棠咬著唇,視線落在衣柜門上那朵缺角的蓮花上。剛才沒注意,花瓣缺角的位置,不知何時多了道淺淺的線痕,從花瓣根部縫到邊緣,針腳歪歪扭扭,剛好七針。
和外婆本子里畫的“7”字形狀重合。
地板突然傳來輕微的“咔噠”聲,像有人用指甲在摳木頭。蘇棠猛地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變了形——腳踝處鼓起一塊,像是被什么東西纏住,而那截斷線的線頭,正順著影子的邊緣往里鉆。
“別過來!”她抓起枕邊的搪瓷缸砸過去,缸子撞在衣柜門上,發出刺耳的響聲,線聲戛然而止。
搪瓷缸滾落在地,里面的東西撒了出來:半塊發霉的糕點,還有枚生銹的銅錢。這是外婆放在床頭“壓驚”的。
蘇棠喘著氣,盯著衣柜。柜門的縫隙里,那縷灰霧又滲了出來,這次不再是手的形狀,而是順著地板鋪開,像一張薄薄的灰布,慢慢往床邊爬。布面上隱約有針腳的痕跡,三短四長,剛好七針。
“外婆說塞外公的舊物能鎮住它。”她想起張婆婆的話,爬起來翻床底的木箱。箱子鎖著,鑰匙孔是梅花形的,和衣柜的鎖孔一模一樣。蘇棠摸出外婆的銅鑰匙,剛插進鎖孔,就聽見衣柜里傳來布料拖拽的聲音,像是有什么東西站起來了。
鎖“咔嗒”開了。箱子里疊著幾件舊物: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袖口磨出了毛邊;一雙黑色布鞋,鞋底釘著防滑的鐵掌;還有個掉了漆的搪瓷缸,上面印著“勞動最光榮”,缸口缺了個角。
這些都是外公的東西。
蘇棠拎起藍布衫,布料硬挺挺的,像漿過,湊近聞,除了樟腦味,還有股淡淡的機油味——外公以前是機床廠的工人。
“簌簌……”
線聲又響了,這次帶著明顯的不耐煩,針腳變得雜亂。衣柜門晃動得更厲害,銅鎖撞擊門板,發出“哐當”的聲響,像有人在里面往外撞。
她咬咬牙,抓起藍布衫走向衣柜。門縫里的灰霧已經漫到腳踝,冰涼的,像踩在水里。蘇棠閉著眼,猛地拉開一條縫,把藍布衫塞了進去。
布料剛接觸到衣柜內部,就傳來“滋啦”的響聲,像被火燙過。緊接著是一聲尖銳的嘶鳴,不是人的聲音,更像布料被撕裂。蘇棠趕緊關上門,重新鎖好梅花鎖,后背抵著柜門滑坐在地,心臟跳得像要炸開。
衣柜里安靜了。
灰霧開始消退,地板上的斷線頭不再顫動,連窗外的風聲都變輕了。蘇棠松了口氣,剛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褲腳沾著些灰黑色的纖維,捻開一看,是布料燃燒后的灰燼,里面混著幾根細如發絲的金屬線。
她突然想起外公的藍布衫袖口——那里縫著圈加固的金屬線,是外婆特意加的,怕他干活時磨破袖口。
“難道剛才燒起來的是……”蘇棠的目光掃向衣柜門,那朵缺角的蓮花上,第七針的針孔正在慢慢變淡,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蘇棠終于撐不住,趴在床上睡著了。夢里全是線,灰線纏著她的手腳,往衣柜里拖,她看見柜底鋪著片慘白的布料,上面縫著個模糊的人影,缺了只腳,縫口處露出半截藍布衫的衣角。
“第七針……就差第七針……”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說,帶著外婆的語氣。
蘇棠猛地驚醒,陽光已經透過窗紙破洞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亮斑。衣柜安安靜靜地立在角落,像只是個普通的舊家具。
她走到衣柜前,梅花鎖好好地鎖著,柜門上的纏枝蓮紋路在陽光下清晰了些,那朵缺角的蓮花旁邊,似乎多了道極淡的印記,像個指甲掐出來的小月牙。
“可能是我看錯了。”蘇棠搖搖頭,轉身想去洗漱,腳卻踢到了個硬東西。是昨晚掉在地上的搪瓷缸,缸口的缺口處卡著半張紙條,像是從外婆的線軸本上撕下來的。
紙條上只有半句話,是外婆的字跡:“……第七針縫的是影子的腳踝,縫完它就能走了,用剪刀剪……”后面的字被撕掉了,邊緣很整齊,像用尺子比著裁的。
蘇棠的目光落在“影子的腳踝”上。她低頭看自己的影子,陽光把影子拉得很長,腳踝處有塊淡淡的深色,像是沾了灰。她蹲下去擦,卻發現那顏色擦不掉,形狀和昨晚纏在影子上的灰線一模一樣。
這時,院門外傳來敲門聲,是張婆婆:“小棠,醒了嗎?派出所的同志來了,說要了解下你外婆的情況。”
蘇棠把紙條塞進褲兜,深吸一口氣。她得先處理外婆的后事,至于這衣柜的秘密,或許派出所的檔案里,能找到外公失蹤的線索。
跟著民警走到堂屋時,她回頭望了一眼后院的房間。陽光從窗紙破洞斜射進去,剛好照在衣柜的銅鎖上,鎖孔里的灰線不知何時消失了,只留下個空蕩蕩的小孔,像只盯著她的眼睛。
而衣柜深處,在陽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那截被塞進的藍布衫正慢慢蜷縮、變黑,布料下凸起一個尖銳的輪廓,像是根針,正對著柜門的方向,輕輕顫動。第七針的位置,還差最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