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物。

在黎綰手里，可以變成活的。

一朵枯萎的茉莉花，被她用兩片碎瓦反復碾磨，在粗糙的陶碗里，化作一攤暗沉的泥。

春桃在一旁，緊張地拉著風箱，將碎玉軒里唯一還算干燥的幾塊木炭燒得通紅。

火光映著黎綰的側臉，那雙本該純凈無邪的眸子里，此刻只有專注與冷酷。

她沒有像樣的工具。

一個破了口的藥罐，是她用小祿子給的那個饅頭，跟一個倒夜香的老太監換的。

幾張麻布，是她撕了自己的舊里衣。

用來提純的，是最劣質的豬油，帶著一股腥膻，是她讓春桃從御膳房的泔水桶邊上刮來的。

整整兩天。

碎玉軒的主殿里，門窗緊閉。

黎綰不眠不休，守著那只破藥罐，用最卑賤的材料，熬制著最致命的陷阱。

春桃看著都心驚膽戰?！靶≈?，您這是……？那林美人要是知道您在屋里弄這些，我們就死定了。”

“她不會知道。”黎綰的聲音有些沙啞，她用一根削尖的樹枝，小心地撥開藥罐上凝固的油層，一滴清澈如水的油珠，緩緩滲出。

成了。

一股清冽的茉莉花香，瞬間壓過了屋里所有的霉味和油腥氣，純粹，干凈，帶著致命的誘惑。

黎綰用一根麥管，小心翼翼地將那珍貴的油珠吸入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指甲蓋大小的琉璃瓶里。

總共，不過七八滴。

春桃看呆了，她不敢相信，那些污穢的東西，最后竟能凝出如此純凈之物。

“小主，這……這是毒藥嗎？”她小聲問。

黎綰蓋上瓶塞，將琉璃瓶握在手心，感受著那冰涼的觸感。

她抬起頭，看向春桃，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不。它比毒藥更好?！?

“因為它本身，無毒。”

這世上，最高明的毒，從來不是入口封喉的砒霜，而是送到你手上，讓你心懷感激地，親手涂在臉上的蜜糖。

她站起身，兩天未曾合眼，眼中布滿血絲，精神卻亢奮到了極點。

“小祿子那邊，有消息了嗎？”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三下極輕的叩門聲，一聲長，兩聲短。

是暗號。

春桃趕緊去開門。

小祿子閃身進來，他不敢多看，低著頭快速稟報：“小主，查到了。林美人每日申時三刻，必定會去御花園的西暖閣賞花，雷打不動。她說那里名貴花草多，能沾染貴氣。”

申時三刻。

黎綰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現在是申時一刻。

時間剛剛好。

“春桃，為我更衣?！?

沒有華服，黎綰依舊選了那件洗得發白的湖藍色布裙。

她甚至沒有梳妝，只是將蒼白的臉色襯得更白，嘴唇咬得更紅，在眼角處，用指甲掐出兩道淺淺的紅痕。

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朵被風雨欺凌過的小白花，脆弱，憔悴，我見猶憐。

“小主，您……”春桃不解。

“記住，我現在，是去‘報恩’的?！崩杈U將那小瓶茉莉花油揣入袖中，對著一面模糊的銅鏡，練習了三次感激涕零的表情。

每一次，眼中的淚水都恰到好處，欲落不落。

演戲，是這宮里每個女人的必修課。

而她，要拿頭名。

御花園，西暖閣。

林玉容正坐在一株盛放的西府海棠下，幾個新晉的美人、才人圍著她，奉承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冒。

“還是林姐姐這身云錦看著氣派，聽說這是江南進貢的頭一匹料子呢。”

“何止是衣裳，姐姐頭上這支鳳釵，才是真正的稀罕物，咱們連見都沒見過?！?

林玉容享受著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嘴上謙虛著，眼角的得意卻藏不住。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黎綰。

她正從一條小徑上走來，低著頭，腳步虛浮，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林玉容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陰魂不散的窮酸鬼。

她故意提高了聲音：“哎，說起來，這宮里啊，最要緊的就是安分守己。有些人，天生的賤命，就別總想著攀高枝，免得摔下來，粉身碎骨?！?

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紛紛掩嘴輕笑。

黎綰像是被這話刺到，身體一顫，停下腳步，抬起了頭。

她那張憔悴的小臉，配上那雙驚惶的眼睛，足以讓任何男人心生憐惜。

她看到了林玉容，先是驚恐地后退了一步，隨即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捧著什么東西，徑直朝著林玉容走了過來。

“林……林美人?！?

黎綰在三步開外的地方停下，盈盈下拜，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林玉容懶洋洋地瞥了她一眼，鼻子里哼出一聲：“什么事？”

黎綰抬起頭，眼中淚光閃爍，她雙手捧著那個小小的琉璃瓶，舉過頭頂。

“美人上次賞賜的香囊，綰兒……綰兒感激不盡。綰兒身無長物，無以為報。這是……這是綰兒親手做的茉莉花油，采了清晨帶露的茉莉，用了九蒸九曬的古法……想……想獻給美人?！?

周圍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用一種看傻子般的眼神看著黎綰。

林玉容笑了，笑得花枝亂顫。

“茉莉花油？你自己做的？”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當本小主是什么收破爛的？你這種賤婢做的東西，也配沾本小主的身？”

羞辱。

比上一次更更狠毒。

黎綰的臉“唰”地一下全白了，捧著瓶子的手抖得幾乎要拿不住。

她帶著哭腔，急急地解釋：“不……不是的。綰兒不敢。綰兒只是……只是聽家里的老人說，美人的牡丹香膏乃是極品，是花中之王，貴不可言。而這茉莉，是百花之臣，最善輔佐。若……若將這茉莉花油與牡丹香膏同用，茉莉的清氣，能引出牡丹的魂魄，讓那香味……活過來。用在臉上，可……可令肌膚勝雪，光彩照人?！?

“讓香味活過來？”

“肌膚勝雪？”

林玉容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最引以為傲的，是自己的容貌。

她最珍愛的，就是那盒御賜的牡丹香膏。

黎綰這番話，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在了她的心坎上。

尤其是“勝雪”二字，更是讓她心頭火熱。

一個才人忍不住嗤笑出聲：“什么亂七八糟的，鄉野村婦的偏方，也敢拿到宮里來胡說八道?！?

這句話，反而幫了黎綰。

林玉容最恨別人說她沒見識。

她斜睨了那個才人一眼，冷聲道：“你懂什么？這叫香經，是雅事。”

她轉過頭，重新審視著黎綰手中的小瓶。

那瓶子雖小，卻晶瑩剔透。

里面的油，清澈見底，沒有一絲雜質。

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光暈。

看著，倒不像凡品。

“拿過來?！绷钟袢菝畹?。

她的貼身宮女上前，從黎綰手中接過瓶子，呈了上去。

林玉容拔開瓶塞，一股清雅絕倫的香氣，瞬間鉆入鼻息。

這香味，比她聞過的任何一種茉莉香都要純粹，都要干凈。

她的疑心，去了七分。

黎綰依舊跪在地上，怯生生地補充了一句：“這油，需……需先涂抹牡丹香膏，再點上一滴，輕輕揉開。切不可……不可多用?！?

林玉容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打消了。

她將瓶塞蓋好，臉上恢復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罷了?？丛谀阋黄⑿摹姆萆?，本小主就收下了。起來吧?！?

“謝……謝美人。”黎綰如蒙大赦，顫巍巍地站起身，低著頭，匆匆退下。

看著她倉皇逃離的背影，林玉容的嘴角，勾起一抹勝利的冷笑。

一個采女，還不是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間？

她將那小小的琉璃瓶握在手心，已經開始想象，自己用了這“秘方”之后，將如何艷壓群芳。

她沒有看到。

在黎綰轉過身的瞬間，那張原本驚恐的小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殘忍的、看死人般的平靜。

魚兒，已經吞下了餌。

接下來，只等一個開膛破肚的，黃道吉日。

黎綰回到碎玉軒，剛關上門，小祿子就從院角的草叢里鉆了出來。

他的臉上，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和緊張。

“小主！小主！”他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皇后娘娘剛剛傳下旨意，三日后，在坤寧宮設宴，要親自考校所有新晉小主的才學德行！”

三日后。

坤寧宮。

黎綰走到窗邊，看向林玉容寢殿的方向，眼神幽深。

她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讓整個碎玉軒的空氣都為之凍結的寒意。

“傳話下去，就說我病了?！?

“風寒入體，高燒不退，咳血不止。”

“記住，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碎玉軒黎綰，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