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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餓犬與枯骨

碎玉軒。

名字雅致,地方卻是個爛泥坑。

領路的太監將黎綰帶到這偏僻院落的門口,便捏著鼻子不肯再進半步,仿佛里面的不是未來的主子,而是一具腐爛了三天的尸體。

黎綰懂。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潮濕的霉味,混雜著枯葉腐爛的氣息。

院墻的角落里,雜草長得比人還高。

這是內務府那群餓犬,為她這種沒有家世、沒有油水的“枯骨”準備的狗窩。

“黎采女,這便是您的寢殿了。”管事太監夏全皮笑肉不笑地一指,那聲音尖細,透著一股子涼意,“您瞧,多清凈。”

黎綰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殿門上的朱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木頭腐朽的本色。

她提著裙擺,獨自踏入殿內。

一股更濃重的塵味撲面而來,嗆得人喉嚨發緊。

殿內陳設簡單得可憐,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全都蒙著厚厚的灰。

她伸手摸了一下那床薄被,觸感粗糙,冰冷僵硬。

這哪里是棉被,分明是三斤發了霉的舊棉絮,胡亂塞進了一張麻布里。

“采女,您的份例。”

兩個小太監將一個食盒和一小筐黑炭放在門口,動作粗魯,炭塊滾了一地。

食盒里,一碗糙米飯早已冷透,上面臥著兩條蔫黃的青菜,油膩膩地泛著白沫。

那筐炭,塊塊潮濕,還帶著泥。

這是下馬威,也是生存法則的第一條:在這宮里,沒有價值的人,不配取暖,也不配吃飽。

黎綰的侍女春桃,一個從家里跟進宮的、年僅十四歲的小丫頭,看得眼圈都紅了,嘴唇哆嗦著,卻不敢出聲。

“有勞夏總管了。”黎綰轉過身,臉上是恰到好處的蒼白與無措,她朝著夏全福了福身,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初來乍到,什么都不懂,往后……還要請總管多多照拂。”

夏全的三角眼在她那張絕美的臉上轉了一圈,心中冷笑。

長得再美又如何?不過是個采女,連品階都沒有的玩意兒,熬上十年八年,能不能見到皇上都難說。

“好說,好說。”夏全慢悠悠地整理著自己的袖口,“咱家也是奉命當差。只是這碎玉軒,年久失修,采女您身子金貴,可千萬仔細著。這夜里風大,萬一吹落了瓦片,或是走水了,那可就是天災,誰也說不清的。”

話音一落,殿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這是威脅。

天災,人禍,只在他一念之間。

黎綰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死死咬著下唇,像是要哭出來。“總管教誨的是,綰兒……綰兒記下了。”

夏全很滿意她這副嚇破了膽的模樣。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只有把她們的骨氣徹底碾碎,才能讓她們乖乖地把從家里帶來的最后一分體己錢,都吐出來。

“行了,咱家還有事要忙,采女您好生歇著吧。”

夏全一甩拂塵,帶著他的人揚長而去。

門一關上,春桃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小主,他們……他們欺人太甚!”

黎綰臉上的怯懦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靜。她走到窗邊,看著夏全遠去的背影,眼神如刀。

“哭什么?”她聲音不大,卻讓春桃打了個哆嗦,“把眼淚收起來。在這地方,眼淚最不值錢。”

她開始動手收拾。

擦桌子,鋪床,將那些潮濕的炭塊一塊塊撿起來,碼在墻角。

她的動作不快,但每一下都沉穩有力。

她知道,夏全這種人,只是嗅著血腥味撲上來的餓犬。

喂不飽,也殺不絕。

對付他們,不能用強,更不能用錢砸。

因為她,沒錢。

入夜,寒風穿過窗戶的破洞,發出鬼哭般的呼嘯。

春桃已經凍得嘴唇發紫,兩人蜷縮在冰冷的床上,蓋著那床破被,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黎綰一直睜著眼,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

子時,萬籟俱寂。

她聽到了一個細微的、壓抑的咳嗽聲,從院子角落的下人房里傳來。

連續三晚,都是如此。

第四日清晨,天還沒亮。黎綰獨自一人走出殿門,手里拿著一個空盆,像是要去打水。

院角,一個瘦小枯干的小太監,正佝僂著腰,費力地掃著地上的落葉。

他就是這幾天夜里咳嗽的人,名叫小祿子。

黎綰看到,另一個管事模樣的太監走過來,一腳踹在小祿子的腿彎上,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沒吃飯嗎?掃個地都磨磨蹭蹭的!再掃不干凈,今天連餿水都別想喝!”

小祿子一聲不吭地摔在地上,又一聲不吭地爬起來,繼續掃。

黎綰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她找到了。

就是他。

她端著盆,慢慢走過去。在經過小祿子身邊時,她的手腕“不經意”地一抖。

“鐺啷。”

一枚小小的銀錁子,從她袖中滑落,滾到了小祿子的腳邊。

那是她全部家當中,最后一塊完整的銀子。

小祿子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黎綰。

黎綰臉上滿是驚慌,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四周,見無人注意,立刻對小祿子做了個“噓”的手勢。

小祿子愣住了。

黎綰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干凈得不像話的眼睛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施舍,沒有命令,只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戚。

她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活著。”

說完,她便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抱著空盆匆匆跑開了。

小祿子呆呆地站在原地,腳下那塊銀子的冰涼觸感,仿佛烙鐵一般,燙著他的心。

他飛快地用腳尖將銀子撥到落葉堆里,心臟狂跳。

他在這宮里,挨過打,受過罵,被人當成豬狗一樣使喚,卻從未有人,對他說過“活著”這兩個字。

那一整天,黎綰都沒有再出現。

傍晚時分,夏全又派人送來了冷飯。

但這一次,食盒的最底層,多了一個還帶著溫熱的、白生生的饅頭。

春桃驚喜地叫出聲,黎綰卻只是拿起那個饅頭,掰開,仔細地聞了聞,又用舌尖嘗了一點點。

確認無毒后,她將大半個饅頭都給了春桃。

她知道,她的第一步棋,走對了。

深夜。

黎綰坐在桌前,就著豆大的燈火,看著手里的兩樣東西。

一樣,是林玉容“賞”的那個繡著鴛鴦的毒香囊。

扶桑花的異香,在冷寂的空氣中,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另一樣,是一枚小小的銅錢。

那是她付出了最后一塊銀子后,身上僅剩的全部財產。

她用指尖輕輕摩挲著銅錢粗糙的邊緣,又抬眼看了看那只精致的香囊。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如同老鼠抓門般的響動。

“誰?”春桃緊張地問。

“是我。”一個被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小祿子。”

黎綰示意春桃開門。

門開了一條縫,小祿子瘦小的身影閃了進來。

他不敢看黎綰,只是低著頭,將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飛快地塞到黎綰手里。

“小主,這是御膳房新出的杏仁酪,奴才……奴才孝敬您的。”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

“等等。”黎綰叫住了他。

她打開油紙包,一股香甜的氣息散開。是杏仁酪,上面還撒著桂花。

“這東西,不便宜吧?”黎綰輕聲問。

小祿子頭垂得更低了,“不……不貴。”

黎綰笑了。

她從袖中拿出那枚銅錢,放到小祿子面前的桌上,推了過去。

“一碼歸一碼。你替我辦事,我付你工錢。這,是第一筆。”

小祿子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一種前所未有的、被當成“人”來對待的尊重感,讓他鼻子一酸。

“小主有何吩咐?”他啞著嗓子問。

黎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開口:“我要知道,最近宮里,尤其是各宮小主們,在用什么,吃什么,喜歡什么,厭惡什么。尤其是……林美人。”

小祿子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正要退下,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猶豫了一下,再次壓低聲音,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說道:

“小主,有一事。林美人……她酷愛用一種御賜的‘牡丹香膏’護膚,今日剛從內務府支走了一大批。聽說,那是她身上最寶貝的東西。”

說完,他不再停留,迅速開門,消失在夜色中。

黎綰靜靜地坐在那里,殿外寒風呼嘯。

她伸出手指,輕輕沾了一點杏仁酪,又湊到鼻尖,聞了聞那只毒香囊里散發出的扶桑花香。

杏仁……扶桑花……牡丹香膏。

一瞬間,一條完整的殺人鏈,在她腦中轟然成型。

她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殘忍的笑意。

林玉容,你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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