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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深不見底的鴻溝

  • 鍍金荊棘
  • 金加隆買不起劇票
  • 8276字
  • 2025-07-31 12:34:56

巴黎的晨霧帶著塞納河特有的濕冷,沉甸甸地壓在瑪萊區狹窄的鵝卵石街道上。伊莎貝拉·阿什頓裹緊深灰色羊毛斗篷,帽檐壓得很低,快步穿過彌漫著廉價煙草、隔夜面包和淡淡尿臊味的巷弄。目的地是“覺醒之聲”印刷作坊——那座在工業煙塵與底層抗爭中頑強呼吸的堡壘。

作坊內,油墨與潤版液的刺鼻氣味一如既往地濃烈。巨大的平版印刷機如同沉默的巨獸,在昏黃煤氣燈下吞吐著紙張。瑪格麗特·杜蘭德站在機器旁,深藍色工裝褲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沾滿油污卻線條有力的小臂。她正俯身檢查一張剛印好的《覺醒報》清樣,燧石般的眼眸銳利如刀,掃過紙面上“圣旺紡織廠女工集體中毒事件調查報告”的粗黑標題。標題下方,是一幅觸目驚心的速寫:女工們蜷縮在簡陋的床鋪上,面色青紫,痛苦地嘔吐著。

“杜蘭德夫人。”伊莎貝拉的聲音穿透機器的低吼。

杜蘭德抬起頭,臉上沒有寒暄的笑意,只有一種被真相灼燒后的冷硬。“阿什頓顧問,”她將清樣遞過來,指尖點著速寫旁密密麻麻的數據,“‘法蘭西工業明珠’?呵,不過是吞噬血肉的絞肉機!通風口被焊死,漂白劑桶隨意敞口,童工在毒氣里一天干十四小時!廠方給的‘解釋’?‘體質敏感,缺乏新鮮空氣’!”她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帶著無盡的嘲諷和憤怒,“新鮮空氣?她們呼吸的是比普魯士毒氣更致命的‘利潤’!”

伊莎貝拉接過清樣,冰冷的紙張仿佛帶著受害女工絕望的溫度。她灰藍色的眼眸迅速掃過那些冰冷的數字和血淚控訴。“證據鏈完整嗎?廠方背景?”

“鐵證如山!受害女工的證詞、醫生診斷書、甚至偷偷帶出來的車間空氣樣本分析報告!”杜蘭德從旁邊堆滿紙張的木桌上抽出一個薄薄的文件夾,“至于背景?‘法蘭西工業促進會’的明星會員,市長大人的座上賓,當然……還有拉圖爾伯爵家族遠親的股份。鍍金的招牌下,爬滿了蛆蟲。”

拉圖爾的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伊莎貝拉緊繃的神經。那個在塞納河畔的槍火與月光中,將藍寶石袖扣放入她掌心、宣告“你的火焰燒穿了我的鐵幕”的男人,他的家族根系,依舊深扎在這片滋養著罪惡的土壤里。她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袖袋里那枚冰冷的藍寶石袖扣硌著皮膚,提醒著那場驚心動魄的守護與隨之而來的、更復雜的漩渦。

“《覺醒報》明天見報?”伊莎貝拉的聲音異常平靜,唯有眼底深處跳躍著冰冷的火焰。

“見報?”杜蘭德嗤笑一聲,燧石般的目光直視伊莎貝拉,“當然!但你以為那些老爺們會坐以待斃?‘黑騎士’的毒針沒要了你的命,他們的筆桿子和錢袋子可沒閑著!已經有風聲,說我們要‘煽動工人暴動’,‘破壞法蘭西工業聲譽’!甘必大先生那邊……”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更深沉的憂慮,“壓力很大。德國人在阿爾薩斯邊境的‘演習’規模越來越大,柏林報紙天天叫囂‘法蘭西的工業混亂是其共和體制的必然惡果’。我們這時候捅破圣旺的膿瘡,甘必大擔心會被德國人利用,成為攻擊法蘭西共和體制、阻撓英法諒解的彈藥!”

空氣瞬間凝固。印刷機的轟鳴仿佛被放大,震得人心頭發顫。伊莎貝拉看著杜蘭德眼中那份被理想與現實反復撕扯的沉重,清晰地感受到巴黎上空那令人窒息的低氣壓——英法脆弱的諒解萌芽、德國赤裸裸的軍事威懾、國內保守勢力的瘋狂反撲、底層勞工的血淚控訴……所有矛盾都在這座“光明之城”匯聚、碰撞,而她,連同這份浸染著女工血淚的報告,正被推向風暴的最前沿。

“沉默只會讓膿瘡潰爛,杜蘭德夫人。”伊莎貝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如同淬火的鋼刃,“德國人的叫囂,恰恰證明他們害怕真相!害怕英法之間因共同的人道關切而凝聚的力量!圣旺女工的命,不是政治博弈的籌碼!她們的苦難,是刺向這個腐朽工業體系的利刃,也是照亮英法兩國——如果它們還自詡文明國度——所應共同捍衛的底線!”她將那份報告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一把無形的火炬,“《覺醒報》必須發聲!我會去見甘必大先生。這份報告,連同曼徹斯特的記憶,就是我的‘外交辭令’!”

杜蘭德凝視著眼前這位來自英格蘭的伯爵小姐。她蒼白的臉上沒有貴族沙龍里的矜持,只有一種歷經風暴洗禮后的沉靜與決絕。那份燃燒的信念,穿透了作坊里污濁的空氣,點燃了她心底同樣不屈的火焰。

“好!”杜蘭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墨罐嗡嗡作響,“那就讓這把火燒得更旺!明天的《覺醒報》,頭版頭條!我倒要看看,是老爺們的筆桿子硬,還是女工們的血淚更燙!”

***

圣日耳曼區,拉圖爾伯爵府邸的書房卻籠罩在另一種凝重的氛圍中。厚重的絲絨窗簾半掩,將午后的陽光過濾成昏暗的光暈。拉圖爾伯爵沒有像往常那樣站在窗邊俯瞰庭院,而是深陷在高背椅中,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精致的琺瑯藍寶石嗅鹽瓶。他面前攤開的不是詩集或外交函件,而是一份關于圣旺紡織廠事件的初步調查報告副本——來自他安插在巴黎警察廳的眼線。

報告的內容觸目驚心,尤其是“拉瓦勒家族遠親持股”那一行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線里。他想起伊莎貝拉在杜蘭德作坊里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灰藍色眼眸,想起她面對“黑騎士”毒針時那份沉靜的勇氣,更想起自己親手將家族徽記般的藍寶石袖扣放入她掌心時,那份近乎自毀的沖動與宣告。

“伯爵大人,”心腹管家安德魯無聲地出現在門口,聲音壓得極低,“索爾茲伯里小姐的車駕……正駛向甘必大先生在拉丁區的私人俱樂部。”

拉圖爾摩挲嗅鹽瓶的手指猛地頓住。藍寶石般的眼眸深處,冰封的湖面下驟然翻涌起激烈的暗流——驚怒、被冒犯的尊嚴、一種獵物即將脫離掌控的焦躁,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針扎般的刺痛。她竟敢!竟敢拿著那把指向他家族根基的利刃,去敲甘必大的門!她難道不明白,這無異于在懸崖邊緣起舞,隨時可能被各方勢力撕得粉碎?麥考夫·福爾摩斯那只老狐貍,究竟給她灌了什么迷魂湯?

“備車。”拉圖爾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風暴。他站起身,動作流暢卻透著一股冰冷的決絕,隨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羊絨外套。“去拉丁區。”

***

拉丁區一間不起眼的、掛著“哲學研究社”木牌的建筑內,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書籍、雪茄煙霧和一種屬于男性權力場的獨特氣息。甘必大——這位法蘭西激進共和派的靈魂人物,身材敦實,眼神銳利如鷹隼,此刻正眉頭緊鎖地坐在堆滿文件的橡木書桌后。他面前,伊莎貝拉·阿什頓端坐著,姿態無可挑剔,灰藍色的眼眸平靜無波,唯有那份放在桌上的、印著《覺醒報》報頭的圣旺工廠調查報告,散發著無聲卻沉重的壓力。

“阿什頓小姐,”甘必大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語氣是慣有的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很欣賞您對勞工權益的關切,這與共和精神的核心——自由、平等、博愛——高度契合。但是!”他話鋒陡然一轉,手指重重敲在報告上,“時機!您要考慮時機!德國人的槍炮在邊境線上摩擦,威廉二世在柏林叫囂著要‘教訓’法蘭西的混亂!這個時候,《覺醒報》把圣旺這種膿瘡捅破,等于把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餓狼面前!您知道柏林那些報紙會怎么寫嗎?‘看!共和制的法蘭西,連自己的工人都保護不了!’這會成為他們撕毀和約、發動戰爭的絕佳借口!也會讓倫敦那些本就對英法諒解猶豫不決的老爺們,更加裹足不前!”

他站起身,在狹小的書房里煩躁地踱步,像一頭被困的雄獅。“英法諒解,是遏制德意志野心的唯一希望!為此,我們需要展現的是團結、是力量、是穩定!而不是內部的撕裂和丑聞!這份報告……”他指向桌上那疊紙,眼神復雜,“……我理解它的價值,但它現在發布,就是給敵人遞刀子!為了法蘭西的存續,為了歐洲的和平,我請求您,說服杜蘭德夫人,暫緩刊發!”

“暫緩?”伊莎貝拉的聲音清晰響起,如同冰凌敲擊,瞬間壓下了甘必大的焦躁。她抬起眼,目光直視這位共和派領袖,“甘必大先生,您說為了和平?可圣旺女工們呼吸的毒氣,她們被剝奪的健康和生命,難道不是另一種戰爭?一場由貪婪和冷漠發動的、針對最底層民眾的無聲戰爭!沉默和掩蓋,換不來真正的和平,只會讓膿瘡在暗處潰爛,最終毒害整個肌體!”

她拿起那份報告,指尖拂過女工們青紫面容的速寫,聲音帶著一種沉痛的力量:“您擔心德國的槍炮?可您是否看到,圣旺工廠里那些被焊死的通風口,那些敞口的毒劑桶,本身就是對準法蘭西未來的槍口!它們射出的不是子彈,是絕望、是仇恨、是足以動搖共和國根基的腐朽!您認為壓下這份報告就能維持‘穩定’?不,它只會讓工人們看清,共和國的‘博愛’在資本和強權面前,是多么蒼白無力!當他們對這個體制徹底失望時,德國的宣傳機器甚至不需要煽風點火,法蘭西自己就會從內部崩塌!”

她微微前傾身體,灰藍色的眼眸燃燒著不容置疑的火焰:“至于英法諒解……甘必大先生,真正的諒解應該建立在什么基礎上?是虛偽的粉飾太平,還是共同捍衛的、不容踐踏的人性尊嚴?當愛德華國王踏上法蘭西的土地,他看到的,不應該只是沙龍里的香檳和世博會的水晶宮,更應該看到,英法兩國在追求進步、保障勞工基本生存權上的共同決心!這份報告,揭露的是罪惡,但同時也是契機——一個向世界宣告,英法兩國將攜手,用法律和良知,為工業文明樹立新的、更人道的規則的契機!這難道不比任何外交辭令更能彰顯我們聯盟的價值和力量嗎?難道不比任何對德國野心的空洞譴責,更能贏得道義的高地和民眾的支持嗎?”

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甘必大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街頭喧囂。他死死盯著伊莎貝拉,這位年輕伯爵小姐的話語,像一把重錘,狠狠敲打在他固有的政治邏輯上。她撕開了“國家利益”的華麗外衣,露出了血淋淋的人道內核。他無法反駁她對工人苦難的控訴,更無法否認她描繪的那個“共同捍衛人性尊嚴”的聯盟愿景所具有的強大感召力。一種前所未有的震動,在他這位久經沙場的政客心中翻騰。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管家通報:“先生,拉圖爾伯爵來訪。”

甘必大的眉頭瞬間擰緊。拉圖爾?保皇黨的核心人物?他來做什么?他下意識地看向伊莎貝拉,卻見她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了然。

拉圖爾伯爵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絨外套,身姿挺拔,如同冬日里一棵冷峻的松柏。他臉上帶著慣常的、無懈可擊的社交微笑,藍寶石般的眼眸在昏暗光線下流轉著深邃難測的光芒,先是對甘必大微微頷首:“甘必大先生,希望沒有打擾您的重要會談。”隨即,目光精準地落在伊莎貝拉身上,那眼神看似平靜,卻像冰層下的激流,蘊含著只有她能讀懂的復雜訊息——警告、審視,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緊繃。

“索爾茲伯里小姐,”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真巧。我剛從圣旺區路過,看到一些不太愉快的景象……似乎與您和杜蘭德夫人關心的議題有關?或許,我們可以一起為甘必大先生提供一些……更全面的視角?”

***

塞納河的黃昏,流淌著熔金般的波光。一艘裝飾著白色蕾絲帷幔的精致游船,靜靜滑行在寬闊的河面上。船尾的引擎發出低沉的嗡鳴,攪碎了水面的倒影。伊莎貝拉和拉圖爾伯爵相對而坐,中間的小圓桌上擺放著冰鎮的白葡萄酒和精致的茶點,空氣中彌漫著河水的微腥與岸邊咖啡館飄來的淡淡咖啡香。夕陽的金輝勾勒出拉圖爾俊美的側臉,也為他藍寶石般的眼眸鍍上了一層暖色的光暈,卻無法融化其中深藏的寒意。

游船緩緩駛過西岱島。拉圖爾端起酒杯,淺啜一口,目光投向兩岸截然不同的風景。他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指向右岸(北岸):“看,杜伊勒里宮的輪廓,盧浮宮的尖頂,旺多姆廣場的銅柱……法蘭西的榮耀與權力,幾個世紀以來在此沉淀。”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詠嘆調般的韻律,隨即,指尖轉向左岸(南岸),“而那邊,索邦大學的石墻,先賢祠的穹頂,還有那些不起眼的、擠滿了學生和思想者的咖啡館……這里孕育著質疑、顛覆和……新的可能。”他微微停頓,藍寶石般的眼眸轉向伊莎貝拉,那目光銳利如解剖刀,仿佛要剖開她平靜的表象,“多么奇妙的景象,不是嗎?就像我們,索爾茲伯里小姐。您來自古老帝國的榮耀與規則,卻手持焚燒規則的火把。而我……”他嘴角勾起一個自嘲的弧度,“……身負捍衛傳統的使命,靈魂卻被您的火焰灼穿。”

他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那無形的壓迫感再次彌漫開來。“圣旺的報告,是一把雙刃劍,伊莎貝拉。您用它指向腐朽,我欣賞這份勇氣。但您可曾想過,它落下的軌跡,也可能斬斷我們腳下這條本就脆弱的船?”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船舷下流淌的塞納河水,“甘必大的猶豫并非全無道理。德國的槍口已經抵近,英法的諒解如同初春的薄冰。您此刻引爆圣旺,不僅會炸毀幾個工廠主,更可能將整個法蘭西推入輿論的漩渦,給威廉二世送上撕毀和約的完美借口。您追求的正義,代價可能是千萬人的血火。這……真的是您想要的?”

伊莎貝拉迎上他審視的目光,河風吹拂起她頰邊的碎發。她沒有立刻反駁,只是靜靜地看著兩岸的燈火次第亮起,右岸的輝煌壯麗,左岸的樸素堅韌,在暮色中交織成一幅流動的畫卷。

“正義的代價,伯爵先生,”她的聲音如同塞納河水般沉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從來不由受害者支付,而應由施害者承擔。圣旺女工的苦難,不是法蘭西的恥辱,而是整個工業文明的瘡疤。掩蓋它,并不會讓敵人消失,只會讓毒瘤在暗處滋生。至于德國……”她灰藍色的眼眸轉向拉圖爾,目光如炬,“您認為威廉二世需要一個‘借口’?不,他只需要一個‘時機’。無論有沒有圣旺的報告,他的野心都不會改變。英法真正的力量,不在于粉飾太平,而在于我們能否向世界證明,我們捍衛的不僅是領土,更是人的尊嚴與價值!一個敢于直面自身黑暗、并決心革新的聯盟,遠比一個建立在虛偽沉默上的同盟,更能震懾豺狼!”

她微微停頓,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袖袋里那枚冰冷的藍寶石袖扣,仿佛汲取著某種力量。“您說我們像這塞納河,分割兩岸卻共享血脈。那么,伯爵先生,”她直視著他藍寶石般深邃的眼眸,聲音清晰而堅定,“您愿意讓您的‘暗流’——那些對舊秩序的洞察、對不公的厭惡——匯入這追求光明的‘火焰’嗎?還是繼續站在右岸的陰影里,看著左岸的星火被污濁的河水吞沒?”

拉圖爾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伊莎貝拉的話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瀾。她不僅拒絕了他的警告,更向他發出了一個直擊靈魂的邀請——背叛他的階級,背叛他賴以生存的“規則”,加入她那看似瘋狂卻充滿致命吸引力的焚毀與重建。藍寶石般的眼眸深處,冰封的湖面劇烈震蕩,忠誠與野心、守護與毀滅、對舊世界的眷戀與對新星火的渴望……激烈地沖撞著。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終卻只是用力扯開了領口一絲不茍的寶石領針,仿佛那精致的束縛讓他窒息。喉結滾動了一下,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嘶啞和一種近乎破釜沉舟的決絕:

“伊莎貝拉·阿什頓……”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離的“索爾茲伯里小姐”,聲音低沉得如同塞納河底的暗涌,“你的火焰……太過危險。它焚燒的不僅是規則,更是……所有試圖靠近它的人,包括你自己。”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投下長長的陰影,籠罩著她,“但你的問題……”他深吸一口氣,塞納河微涼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我無法立刻回答。風暴將至,阿什頓小姐。在巴黎世博會的華燈亮起之前,在愛德華國王踏上法蘭西的土地之前,希望你能……活著找到答案。”

他沒有給出承諾,也沒有再次威脅。留下這句充滿矛盾與警示的話語,他轉身走向船頭,吩咐靠岸。游船緩緩駛向暮色漸濃的右岸碼頭,將左岸咖啡館的點點燈火和那個靜坐船尾、身影在暮靄中顯得異常單薄卻挺直的女子,留在了身后。塞納河水無聲流淌,倒映著兩岸的燈火,也倒映著兩個靈魂之間那道被短暫照亮、卻依舊深不見底的鴻溝。

***

巴黎世博會英國館的工地,如同一頭在晨曦薄霧中蘇醒的巨獸。巨大的鋼鐵骨架已經聳立,工人們螞蟻般攀附其上,敲擊聲、吆喝聲、蒸汽機的嘶鳴混雜成一片喧囂的海洋。空氣里彌漫著鐵銹、油漆、新伐木材和汗水的濃烈氣息。伊莎貝拉·阿什頓在沃波爾爵士的陪同下,穿過堆滿建材的混亂場地。她穿著便于行動的深色旅行裝,臉上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但灰藍色的眼眸卻異常明亮,如同淬煉過的星辰。

“麥考夫先生的‘禮物’昨夜已安全入庫,”沃波爾的聲音壓得很低,在機器的轟鳴中幾乎難以聽清,他示意伊莎貝拉看向場館中心正在鋪設的巨大玻璃穹頂下方,“核心展區,‘日不落帝國的工業與人文之光’。愛德華國王的演講臺就在那里。德國人……還有那些不甘心的‘黑騎士’殘黨,絕不會讓這次亮相順利進行。你的位置,”他指向穹頂側上方一處視野極佳的、正在搭建的觀禮臺雛形,“視野最佳,也……最危險。”

伊莎貝拉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位置居高臨下,俯瞰整個核心展區,確實一覽無余。但同時也意味著,一旦發生混亂,她將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下,成為最醒目的靶子。她明白麥考夫的用意——她不僅是顧問,更是誘餌和最后的保險。她袖袋里的藍寶石袖扣和那把冰冷的微型手槍,此刻仿佛重若千鈞。

“女士們需要看到希望,沃波爾爵士,”伊莎貝拉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掃過遠處一群正在清理碎石的女工,她們佝僂的背影在巨大的鋼架下顯得格外渺小,“而希望,往往誕生在最危險的時刻。”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嘈雜的工地,大步向他們走來。費茨威廉·達西。他穿著深灰色的旅行大衣,風塵仆仆,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穿越海峽而來的、磐石般的沉穩。鷹眼般的目光瞬間鎖定了伊莎貝拉,銳利如昔,卻少了倫敦時的冰冷疏離,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沉重與關切。

“達西先生?”沃波爾有些意外。

達西微微頷首,目光卻始終落在伊莎貝拉臉上。“倫敦的風暴暫時平息,但海峽對岸的烏云更濃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旅途的疲憊和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麥考夫截獲的情報顯示,德國在巴黎的暗線已被激活,‘清潔工’不止一個。目標很明確——破壞世博會,尤其是愛德華國王的亮相。而您,索爾茲伯里小姐,”他灰眸深邃,如同蘊藏著風暴,“您的位置,在有些人眼里,過于‘明亮’了。”

他走近一步,從大衣內袋取出一個扁平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皮夾,遞到伊莎貝拉面前。“彭伯里的書房,永遠留著你的坐標。”他重復著那句跨越海峽的承諾,聲音低沉卻重若千鈞,“這是坐標的延伸。里面是國王衛隊中絕對可靠者的名單和緊急聯絡方式。如果……如果風暴來臨,而官方的盾牌出現裂痕,用它。”

伊莎貝拉接過皮夾。皮革冰冷,卻仿佛帶著彭伯里書房壁爐的余溫。她沒有道謝,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達西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復雜難辨,有擔憂,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更深沉的、被強行壓抑的情緒。最終,他轉身,高大的身影再次融入忙碌的工地,如同投入戰場的沉默騎士。

沃波爾看著達西離去的方向,又看看身旁緊握皮夾、目光沉靜的伊莎貝拉,無聲地嘆了口氣。荊棘之路,步步驚心。

***

世博會開幕前夜,一場由“法蘭西婦女進步協會”主辦的小型晚宴在塞納河左岸一間雅致的畫廊舉行。與會者多是支持女權運動的開明人士、藝術家和學者。氣氛本該輕松,但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無形的緊張感。圣旺工廠的報道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正擴散至社會各個角落。

瑪格麗特·杜蘭德也在場。她換下了工裝,穿著一身簡潔的深藍色絲絨長裙,但眉宇間的銳利絲毫未減。她端著酒杯,穿過低聲交談的人群,徑直走到獨自站在一幅描繪荒原女性的油畫前的伊莎貝拉身邊。

“伯爵的‘藍寶石’還燙手嗎?”杜蘭德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洞悉的犀利,燧石般的目光掃過伊莎貝拉看似平靜的側臉。

伊莎貝拉指尖微微一顫,袖袋里的袖扣仿佛真的灼熱起來。她沒有回答。

杜蘭德輕哼一聲,從侍者托盤里拿起一把銀質小餐刀,姿態優雅卻帶著一種冷酷的精準,輕輕削去手中蘋果的一塊表皮。“小心點,伊莎貝拉。”她看著那截斷的果皮墜落,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字字如刀,“他那份‘愛’,是裹著最名貴天鵝絨的斷頭臺。你以為塞納河上的月光是浪漫?那不過是斷頭鍘刀落下前,最后一點迷惑人的反光。他的血脈、他的立場,注定與你隔著一條塞納河那么寬的深淵。靠近他,溫暖是假象,被絞殺才是終點。”她將削好的蘋果遞給伊莎貝拉,眼神銳利如手術刀,“享受果實可以,但別被美麗的花紋迷惑,忘了里面的核……是有毒的。”

伊莎貝拉接過蘋果,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蔓延。杜蘭德的警告像淬毒的冰針,刺破了她心底那層因拉圖爾矛盾舉動而滋生的、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微妙迷霧。她看著畫廊窗外,塞納河對岸燈火輝煌的世博園區,巨大的英國館穹頂在夜色中若隱若現,如同一個即將加冕的荊棘王冠。

明天,愛德華國王將在那里宣告英法諒解。而她和拉圖爾,連同這塞納河水般糾纏不清的暗流與火焰,都將被推向那個光芒萬丈、也危機四伏的舞臺中央。藍寶石袖扣緊貼著肌膚,冰冷而堅硬,如同一個無聲的誓約,也是一道無形的枷鎖。她握緊了手中那顆被削去部分表皮的蘋果,感受著果肉的冰涼與杜蘭德話語的余音。

荊棘之路的盡頭,究竟是加冕的榮光,還是斷頭臺的陰影?答案,將在世博會的華燈下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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