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這天的露水帶著鐵腥味。老周的木工作坊在巷子深處，青磚墻上爬滿了藤蔓，深秋的風把葉子吹得卷起來，露出墻面上斑駁的木紋——那是老周年輕時用刨刀一點點刮出來的，他總說木頭和人一樣，得把表皮的浮躁刮干凈，才能露出內里的紋路。

發現老周時，他趴在刨床上，右手還攥著半截松木，左手垂在地上，指尖沾著的木屑混著暗紅的血。刨刀斜插在他的頸側，刀刃上的寒光被血糊住，變成粘稠的暗褐色。陽光從天窗漏下來，照在散落的木花上，細小的纖維在光柱里浮動，像誰撒了一把碎玻璃。

吳木坐在門檻上，棉襖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的劃傷，傷口還在滲血。他的手指反復摩挲著掌心的老繭，那是常年握鋸子磨出來的硬疙瘩。“是我干的，”他的聲音很啞，像被砂紙磨過的木頭，“早上起來看到他又把木料堆在我家門口，就跟他吵起來了……”

刑警小李蹲下來，看著刨刀上的血跡。刀刃很薄，切口整齊得不像爭執時的慌亂劃傷，倒像是用尺子量過的。老周的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血線，從左耳下方一直延伸到右鎖骨，血線邊緣的皮膚沒有外翻，這在鈍器造成的傷口里很少見。

“吵到什么程度？”小李的聲音很輕，怕驚飛了屋頂的麻雀。

吳木的肩膀抖了抖，棉襖上沾著的木屑掉下來。“他說我故意找茬，”他抬起頭，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說這巷子都是他家的，我愛住不住。我氣不過，就去搶他手里的刨刀，想讓他停下來……”

作坊的掛鐘停在七點零三分，鐘擺上掛著的小木魚磕在鐘殼上，發出“嗒嗒”的輕響。小李摸了摸鐘面，玻璃上蒙著層薄灰：“搶的時候發生了什么？”

“他把刨刀往我這邊揮，”吳木的手比劃著，幅度很大，“我伸手去擋，不知怎么就劃到他脖子了。他‘啊’了一聲，就倒在刨床上了……我當時嚇懵了，就坐在這兒沒動。”

法醫的初步鑒定報告中午就送到了。老周死于頸動脈斷裂，失血過多，傷口形態與刨刀的刀刃完全吻合。死亡時間大概在早上六點半到七點之間，正是巷子里人來人往的時候。吳木小臂上的劃傷被認定為“奪刀時被刀刃割傷”，傷口邊緣的鋸齒狀痕跡與刨刀背面的木紋一致。

“看起來沒什么問題?！崩闲叹贤醴F場照片，“吳木跟老周為了木料堆的事吵了快半年了，鄰居都能作證。昨天還有人看到吳木拿著斧頭在門口比劃，說要把木料劈了燒火。”

小李盯著照片里的刨刀，刀刃上除了血跡還有些木屑，是老周正在加工的樟木?！斑@把刀是老周的？”

“嗯，用了快二十年了，”老王點點頭，“老周打家具講究‘一刀清’，刨刀磨得比剃刀還快。上次我來修椅子，親眼見他用這把刀把一塊硬木刮得跟紙一樣薄。”

小李走到刨床邊，手指拂過臺面。刨床上有一道新鮮的刻痕，很深，像是被什么硬東西硌出來的。他蹲下來看，刻痕里卡著點藍色的粉末，不是木屑，倒像是顏料。

“老周最近在做什么活？”

“好像是給城南的茶館打一套屏風，”老王回憶著，“用的是上好的樟木，說要刻‘松鶴延年’的圖案。前幾天還跟我顯擺，說這活兒做完能賺不少錢?！?

下午，小李去了趟吳木家。院子里堆著些零碎木料，墻角的鋸子還沾著木屑。吳木的媳婦說，早上六點多吳木就出去了，臨走前說“去跟老周說道說道”，她勸了幾句沒攔住。

“他們倆為那堆木料吵得快成仇人了，”女人抹著眼淚，“老周把木料堆在我們家窗臺下，夏天招蚊子，冬天擋陽光。吳木去找過他好幾次，他都罵罵咧咧的……”

小李在窗臺上發現了幾片樟木碎屑，和作坊里的一致。窗臺邊緣有磨損的痕跡，像是經常有人踩著這里往巷子里看。

回到作坊時，技術科的人正在提取指紋。刨刀上的指紋很清晰，除了老周和吳木的，沒有其他人的。特別標注里寫著：“刀刃上的血跡分布均勻，無明顯擦拭痕跡，符合‘單次切割’的特征。傷口邊緣整齊度較高，與一般爭執中‘多次劃刺’的混亂形態存在差異，更接近‘固定姿勢下的精準切割’。但結合嫌疑人供述及雙方積怨，不排除特殊角度導致的巧合。”

“你看，技術科也說了是巧合?！崩贤跖牧伺男±畹募绨?，“老周年紀大了，反應慢，可能是搶刀的時候沒站穩，剛好把脖子湊到刀刃上了。吳木一個老實人，估計也沒想到會出人命?！?

小李沒說話，他走到墻角的廢料堆旁，翻找著什么。老周有個習慣，每次干活剩下的邊角料都堆在這里，攢多了就拿去當柴燒。他在最底下摸到塊硬東西，是半塊沒刻完的木雕，上面刻著只仙鶴的翅膀，翅膀尖上沾著點藍色的顏料，和刨床上的粉末一樣。

“這顏料是哪來的？”小李舉著木雕問老王。

老王湊過來看了看：“好像是老周前幾天買的，說要給屏風上的仙鶴上色。我那天來的時候，他正用這顏料在廢料上試色呢?！?

小李把木雕放進證物袋，指尖觸到翅膀尖的刻痕，很用力，木頭的纖維都翻起來了?！皡悄菊f他搶刀的時候，老周是揮著刀朝他過來的？”

“是啊，”老王點頭，“吳木說他是下意識伸手去擋，才造成的意外?！?

小李走到門口，模擬著當時的場景。吳木站在門檻外，老周在刨床邊，兩人之間隔著三步遠。如果老周揮刀相向，吳木伸手去奪，傷口應該在手臂或者胸前，怎么會精準地落在脖子上？而且還是那么整齊的一道線。

他又看了看吳木的棉襖，左胳膊肘的位置有塊深色的污漬，不是血跡，倒像是被什么液體浸過。他讓技術科的人取樣化驗，結果顯示是松節油，老周常用的那種，用來擦拭木料上的污漬。

“吳木說他早上沒碰過松節油。”小李盯著化驗報告，“他的鋸子和刨子上也沒有松節油的痕跡。”

“可能是以前沾到的吧，”老王不以為意，“他倆都干木工，身上有松節油味不奇怪。”

傍晚的時候，小李再次詢問吳木。少年坐在審訊室里，背挺得很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澳銚尩兜臅r候，老周是站在刨床的哪一邊？”

吳木想了想：“就在刨床旁邊，背對著窗戶?！?

“你呢？”

“我在他對面，”吳木指了指自己的位置，“離他有兩步遠。”

小李拿出那張現場照片，指著刨刀的位置：“當時刨刀是怎么拿的？刀刃朝里還是朝外？”

吳木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指尖摳著褲子上的補?。骸俺獍桑矣浀盟菣M著揮過來的?！?

小李把照片推到他面前：“你看，刨刀的刀柄朝向左邊，刀刃朝右，這是右撇子的握法。如果他橫著揮刀，刀刃應該朝左才對?！?

吳木的臉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我……我記不清了，當時太亂了……”

小李沒再追問，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巷子。老周的作坊里還亮著燈，那是技術科的人在做最后的勘察。天窗的玻璃反射著光，像一只睜著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技術科有了新發現。在刨刀的刀刃縫隙里，除了木屑和血跡，還有微量的顏料殘留，成分和張曼用過的硬鋒畫筆顏料完全一致。這很奇怪，老周從來不畫畫，他用的顏料都是木器專用的，顏色要深得多。

“會不會是以前沾到的？”老王皺著眉，“說不定是誰拿著畫具從這里經過，不小心蹭到的?！?

小李搖搖頭：“這種顏料干了之后很難擦掉，而且藏在刀刃縫隙里，說明是最近才沾上的。”他突然想起什么，轉身往老周的臥室走去。

老周的臥室在作坊后面，很小，一張木床，一個衣柜，還有一個堆滿圖紙的木箱。小李打開木箱，里面全是老周設計的家具圖紙，有椅子、桌子、屏風，每張圖紙上都有他用紅筆做的標記。

在最底下，他找到一張不一樣的圖紙。不是家具設計，而是一幅畫，畫的是一條巷子，巷子盡頭有個模糊的人影，穿著帶工號的雨衣。畫的角落用藍色顏料寫著個“周”字，筆跡很輕，像是怕被人發現。

畫紙的邊緣沾著點樟木碎屑，和作坊里的一致。小李把畫紙對著光看，能看到上面有淡淡的劃痕，像是用指甲反復劃過那個雨衣人影。

他突然明白那道整齊的傷口是怎么回事了。不是爭執中的意外，而是有人提前算好了角度，趁著老周低頭看圖紙的時候，用刨刀從背后劃了過去。吳木的認罪，不過是替真正的兇手頂了罪。

可為什么呢？吳木和老周無冤無仇，頂多是鄰里糾紛，犯不著拿自己的一輩子去換。

小李再次找到吳木，把那張畫放在他面前?！斑@是老周畫的，你認識上面的人嗎？”

吳木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雙手死死抓住桌子邊緣，指節都泛白了。“不……不認識，”他的聲音抖得厲害，“老周從來不會畫畫……”

“他不僅會畫，還畫了很久?！毙±疃⒅难劬?，“你為什么要替他頂罪？是因為木料堆的事，還是因為別的？”

吳木的嘴唇動了動，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是我對不起他，”他哽咽著說，“半年前我兒子生病，急需用錢，是老周偷偷塞給我五千塊。他說不用還，只要我以后多照應著點作坊……”

他抬起頭，眼里全是血絲：“那天早上我看到他趴在刨床上，刨刀就在旁邊。我知道他跟人結了仇，前幾天還聽到他跟人打電話，說什么‘那幅畫不能給你’。我怕警察查下去會連累他的名聲，就……就說是我干的?！?

小李的心沉了下去。他拿起那張畫，指尖拂過那個雨衣人影。工號的數字很模糊，但能看出是三位數，和倉庫管理員的工號前三位一模一樣。

“老周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畫的是什么？”

吳木搖了搖頭：“他從來不說，只是有時候會對著圖紙發呆，嘴里念叨著‘該來的總會來’。”

案件最終還是以“吳木過失致人死亡”結了案。卷宗里詳細記錄了兩人的鄰里糾紛、吳木的認罪口供、傷口鑒定報告，以及技術科那份“存在細微異常但可解釋為巧合”的補充說明。

證物清單的最后一項是“刨刀上的顏料殘留”，備注里寫著“與案件無關，系環境因素沾染”。小李在清單上簽了字，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很輕，像有人用刨刀在木頭上輕輕刮過。

吳木被帶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老周的作坊，眼神里的東西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別的什么。巷子口的風卷著樟木的香味吹過來，小李突然想起老周說過的那句話：“木頭不會騙人，你對它怎么樣，它就會給你什么樣的紋路。”

可人心呢？小李站在作坊門口，看著天窗投下來的光斑，突然覺得那光斑像一把懸著的刨刀，隨時都會落下來，把所有的秘密都刮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