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著腰在垃圾堆里翻找時,褲袋里的征兵宣傳單突然滑出來,輕飄飄地落在林夕腳邊。她正蹲身收拾散落在茶幾的畫紙,碎花裙擺隨著彎腰的弧度在瓷磚上鋪開,像被風揉皺的芍藥花瓣。目光觸及那醒目的標題時,她拾紙的動作猛地頓住,仿佛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
鉛筆從指間滾落,在素描本上拖出一道歪斜、中斷的炭線。她垂下眼睫,指尖近乎小心翼翼地撫過紙面冰涼的“應征入伍”字樣,又輕輕捏了捏那過于工整的對折痕——像在確認一個不愿相信的事實。武裝部公章的紅印刺進她眼底,她默默將紙重新折好,折痕壓過“光榮之家”的燙金字樣,發出輕微卻清晰的脆響,如同心弦繃斷的余音。
她捏著那張折得棱角分明的紙,沒有抬頭,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孫圣……我們都去風城大學,可以嗎?”這句話不像詢問,更像一句飄搖在風中的祈愿,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應該可以吧,我們不是都在等通知書嗎?”我努力讓語氣聽起來輕松,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別處。話音剛落,我瞥見她捏著紙的手指倏地收緊,指關節泛出青白。她依然低著頭,肩膀卻微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像被冷風吹到。陽光斜照在她低垂的頸項,那片肌膚顯得異常脆弱。
“哦。”她終于應了一聲,聲音悶悶的,短促得如同嘆息。松開手,那張紙無聲地落回茶幾上,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葉。指甲在光滑的紙面上無意識地劃出幾道淺痕,如同她此刻凌亂的心緒。
安裝師傅拎著工具箱進來時,林夕正假裝研究那張被她重新折好的宣傳單,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不安的陰影。我注意到她把紙張邊緣對齊得過分整齊,就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麻煩書房在……”我話沒說完,師傅已經熟門熟路往里走,顯然是我那朋友的老客戶。
林夕突然站起來:“我去幫忙看著。”她的帆布鞋踩過地上那碗泡面時,發出黏膩的聲響。
書房里擠著三個人就顯得逼仄。師傅蹲在主機前拆螺絲,后頸的汗珠滾進衣領。林夕貼著墻站,膝蓋不時碰到堆在地上的漫畫書,而我的影子正巧完整地籠罩住她。
“你們小情侶離遠點哈。”師傅笑著擰螺絲,“這灰大。”
林夕的耳朵瞬間紅透:“我們不是……”她的辯解被主機啟動的嗡鳴蓋過,手指無意識地揪住了我的衣擺。
當師傅背對我們接線時,我悄悄勾住她的小指。她的指尖冰涼,卻在我掌心輕輕畫了個問號。我還沒來得及回應,她突然抽回手——因為師傅正舉著個零件轉向我們:“舊顯卡要留著嗎?”
“要的!”林夕搶先回答,聲音脆得像玻璃彈珠砸在地板上。她伸手去接,我們指尖在散熱片上短暫相觸,那塊金屬頓時成了全世界最燙的東西。
師傅最后擰緊機箱螺絲,用袖子抹了把汗:“搞定!這配置跑個三年沒問題。”他利索地收拾好工具,臨走時還沖我們眨眨眼,“年輕人記得開窗通風啊。”
隨著防盜門“咔噠”一聲關上,屋里突然靜得能聽見主機風扇的嗡鳴。林夕站在書房門口,逆著光,身影單薄。她的目光掠過茶幾上那張刺眼的紙,像被燙到般迅速移開,轉而盯著地板上一小塊污漬,仿佛那里藏著答案。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沉重的濕意。
“對了,”我清了清嗓子,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干澀,“昨天我爸……舅舅來過……”
她猛地轉過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眼睛直直地看向我,眼眶已然泛紅,里面蓄滿了水光,卻沒有掉下來。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個破碎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字眼:
“哦。”
她不再看那張紙,也不再看我。目光失焦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千鈞的重量:“所以……你其實……早就想好了退路,對嗎?”
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茶幾上的玻璃杯里,殘茶晃出細碎的波紋,映著她泛紅的眼眶——那里面盛著的不是淚,是我從沒見過的、碎成星子的失望。
窗外的雨突然急了些,豆大的雨珠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匯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往下淌。她沒看,突然把宣傳單死死按在胸口,幾秒鐘后,那只手猛地攥緊,邊角被捏得發皺,像她此刻擰成一團的眉頭:“為什么留著它?為什么折得這么整齊?”
聲音像被撕裂的紙片:“孫圣,你連泡面包裝袋都揉成團亂扔……”
我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那張紙確實被我對折得工工整整,就像……就像重要文件一樣。
不等我回答,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快步走向門口,拿起雨傘,手指有些慌亂地去夠門把手,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挺好的。有退路……挺好的。”
那張被遺忘在茶幾上的征兵宣傳單,在穿堂而過的風里,輕輕地掀動了一下邊角。
防盜門被拉開又甩上的悶響像一記重錘砸在我胸口。那句“挺好的”如寒風中的冰凌,懸掛在空中,尖銳地刺痛著我的耳膜。
“林夕!站住!”我腦子里那根叫“隨你便”的弦“啪”地斷了。什么狗屁征兵表、什么舅舅的念叨,全他媽見鬼去!停車場說“不親不讓走”的混不吝,此刻在血管里轟然燒起來——她不能這么走!絕不能帶著那種心碎的眼神從我眼前消失!這就像那年雪地里明知前路冰封萬里,卻偏要站成雪人等一個春天的倔強,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應。
我像頭被激怒的豹子,猛地撞開半掩的門沖了出去。水泥臺階上,兩步并作一步往下跳,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聲叫囂著:追上她!必須追上她!
樓道內,昏黃的燈光搖曳不定,仿佛也在為我們此刻劍拔弩張的氛圍而瑟瑟發抖。我如離弦之箭從三樓沖下,腳步慌亂而沉重,每一步都在樓梯上留下回響,與寂靜樓道中的“咚咚”聲交織,如同我此刻狂亂的心跳。
“林夕!你給我停下!”我在單元門口濕漉漉的臺階上終于攆上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骨頭捏碎。
她渾身一顫,像被烙鐵燙到,死命想甩開:“放開!孫圣你放開!”眼淚混著雨水糊了滿臉,聲音嘶啞破碎。
“不放!上次停車場讓你跑了,這次休想!”我吼回去,把她往自己身前拽,完全顧不上路人驚詫的目光,“那破紙就是個屁!我爸塞的!我折它是因為……”我的解釋依然笨拙,但“不放”的態度極其強硬,這同一種執拗,與停車場對峙時如出一轍。
“因為什么?因為習慣性地給自己留條后路?因為覺得跟我捆死在一條船上太冒險?!”她猛地抬頭,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我,那眼神比停車場抵著我的圓規尖更鋒利,“孫圣,你放手!你的退路你自己留著走!別擋我的路!”她的痛苦和指控更尖銳,字字句句都扎在我的心上。
“我沒有!”我被她眼中的絕望刺得心慌,手上力道卻不自覺地松了一瞬。
她抓住這瞬間的空隙,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抽回手!我被她帶得一個趔趄,腳下打滑,撲通一聲單膝跪在了積水的泥地里,濺起的臟水糊了半身。這物理上的失敗,象征著我這次“撞墻”暫時受挫。
“別再跟著我了!”她看著跪在泥水里的我,聲音帶著哭腔卻冷得像冰,“孫圣,算我求你……讓我一個人走。”說完決絕地轉身,頭也不回地打開傘準備邁進雨簾。
我撐著膝蓋想站起來追,可那句“算我求你”像根冰冷的釘子,把我狠狠釘在原地。這是第一次,我的“不回頭”被更強大的力量暫時壓制——但這只是暫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