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從窗簾裂縫擠進來時,我正數第三遍摸褲袋里的碳素筆。筆帽裂縫不經意間勾住布料,那一刻,仿佛跳跳糖在舌尖跳躍——高三晚自習,偷刻在課桌上的痕跡,與林夕發梢輕拂過手腕的微妙觸感,在指尖悄然復蘇?!皝碚夷恪?,林夕的回復簡單得讓我心跳漏了半拍。
被角第三次翹起時,我對著空氣比了個中指?!斑@雙手因為犯錯給老師寫過八百份檢討都沒抖過,跟酒店蓬松的羽絨被搏斗了十分鐘——試圖把它馴服成豆腐塊,結果不是這里鼓包就是那里塌陷。保潔大姐要是看見我把298塊的羽絨被折騰成這副德行,估計以為我在搞什么神秘祭祀。”“正當我幾乎要將礦泉水瓶的塑料包裝膜搓出毛邊時,走廊里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嚇得我心頭一緊,差點將瓶蓋誤作救命稻草般吞下?!?
被子明明已經整齊得像手術臺,可我還是忍不住去壓那道根本不存在的褶皺。這破習慣絕對遺傳自我老媽——如果她老人家要知道兒子第一次主動鋪床是為了給姑娘留個好印象,估計能把族譜撕了重寫。
門鎖彈開的輕響驚醒了窗臺積水里打盹的日光。林夕把帆布包甩到椅背時,拉鏈扣當啷撞在鐵質椅背,和教室后排掛書包的聲音如出一轍。發梢還粘著奶茶店的冷氣,在棉質領口暈開小片薄荷味的霧。我喉結動了動,十七歲偷喝她半瓶冰紅茶時,喉管也這么發緊。
“空調開這么冷?”她輕扣遙控器,劉海隨風輕揚,宛如蒲公英翩翩起舞,“跟奶茶店老板一個毛病,夏天總把冷氣當冰箱使?!彼f話時右耳微微發紅,和當年念我檢討書時的反應一模一樣。
我下意識去抓根本不存在的校服下擺,指尖卻碰到褲袋里那支碳素筆。她突然轉身帶起的氣流里,帆布鞋在地毯碾出十七歲時傳紙條的窸窣聲,我們同時開口:
“你……”
“這枕頭……”
她輕蹙鼻尖,輕觸枕頭凹陷,藍墨隨指滑過布面,宛如粉筆灰輕揚,“軟得像偷藏的棉花糖?!弊詈笠粋€音節落下時,發梢的柑橘香里,竟滲出一絲那年藏在我課桌深處發霉橘子的酸澀氣息。
床單輕抖,棉絮飄落,承載著撕碎情書的沉重。她頸后的絨毛在晨光里泛金,和生物課上顯微鏡里的果蠅翅膀重疊。橘子香漫鎖骨間,橡皮擦聲如細雪輕崩。她睫毛掃過我喉結時,碳素筆在褲袋無聲漏墨,染藍了酒店便箋紙的空白。
“過來。”她拍著床單上泛著藍笑臉的漣漪,“胳膊借我。”
我膝蓋撞到床腳的力度泄露了故作輕松的演技,帆布鞋在地毯擦出的聲響像歷史課偷吃薯片被發現的動靜。身體比記憶更先找到十七歲的反射弧——脊椎彎成了翻墻逃課時的記憶曲線,我壓低嗓音喊出的“來了娘娘”帶著一絲滑稽的顫音,宛如一只被驚擾的貍花貓尖叫起來。
這句怪叫撞碎了空調機的嗡鳴。她嘴角抽搐的頻率與當年收到情書時無異,猛然揮出的手掌帶動起一陣微風,卻在即將觸碰我耳垂的瞬間轉變方向,輕輕捏住了我的臉頰,如同一只靈巧的螃蟹鉗。
“小圣子倒是長膽了。”她虎牙在晨光里磨得锃亮。當我的影子歪歪斜斜罩住那些藍笑臉,發現它們竟和當年刻在教室吊扇上的涂鴉如出一轍。
“孫公公倒是比當年勤快。”她尾音挑起的弧度讓我后頸發麻,像高三那年她在后頸貼的“我是豬”便利貼重新復活。當我的影子終于覆蓋住床單上的藍笑臉,發現那些潦草線條竟與她當年在我59分試卷上的涂鴉嚴絲合縫。
當她靠在我胳膊上時,一股莫名的重量讓我手肘一陣刺痛,仿佛有無數細微的針尖在輕輕觸碰。我的右手僵在床單上,掌心的汗洇出深色痕跡。她發絲蹭過下巴時,喉結不受控地滾了滾。食指無意識抽動兩下,指甲縫里還沾著搓礦泉水瓶時留下的塑料屑,現在卻想鉆進她垂落的發梢??照{吹得后頸發涼,可貼著她的半邊身子像塞了塊燒紅的炭。膝蓋撞到床沿的悶響里,我猛地縮回差點碰到她腰線的手指——這動作太像當年課堂上偷轉她橡皮被抓包的瞬間。
空調冷風猛然侵襲腋窩,涼意如蛇般蜿蜒而上,直至脊椎。她耳后碎發輕拂過肌膚,那一刻,我喉結不自主地滑動,鎖骨線條仿佛勾勒出投籃時的優美弧度。此刻唯一穩定的只有床單上那些藍笑臉,正用嘲弄的弧度復刻我們手肘相疊處的汗漬形狀。
“昨天……”我喉結滾動得像那年偷看她的日記被發現,“我其實挺后悔的?!笨照{突然停止運轉,寂靜中傳來遙遠的下課鈴。
她仰臉切開晨光,鼻尖影子落在我的鎖骨:“但那是你第一次讓我覺得……”睫毛抖落的陰影里浮著被擦糊的鉛筆字,“孫圣也是會尊重人的。”她突然打了個帶著橘子香的噴嚏,睫毛輕顫的節奏像粉筆灰落在課桌的瞬間。
她眼中的陽光仿佛瞬間凝固,化作記憶中59分試卷上那層薄薄的糖霜。我輕輕卷起她的長發,發絲交織間,仿佛藏著學生時代偷偷夾在課本里的千紙鶴。“還記得你說我睡覺好看嗎?”
“嗯?!彼厍宦龅男σ庹鹚闪私Y痂——那些被“孫公公”綽號、59分試卷、翻墻逃課刻下的硬殼,正簌簌落進晨光里,“物理課上,陽光把你的睫毛照得透明……”指尖在我皮膚畫著藍色笑臉,“像蜻蜓翅膀?!边@個比喻突然讓那年生物課逃走的蝴蝶在我們頭頂撲翅。
“那時候就喜歡我了?”
“才不是?!彼腋觳驳牧Χ群彤斈険屜鹌r一樣,“頂多……就像領口不經意間沾上的霉斑,‘算注意到你了’。那些霉斑順著空調風瘋長,把此刻晨光與偷傳紙條的黃昏縫成同心結,最后收針在藍色笑臉的嘴角。
“現在呢?”
“她突然翻身側壓過來,手臂的重量搭在我胳膊上——指尖剛觸到我手肘舊傷的疤痕,結痂突然裂開細縫——高三偷翻圍墻時被鐵絲劃破的傷口,原來二十歲還在滲血??照{風吹動她垂落的發梢,鼻尖幾乎相觸,我能清晰看見她睫毛上凝結的冷氣水珠?!蔽蚁肷焓謹堊∧墙卦诔抗饫锓航鸬难€,可昨天的那句“我尊重你”仿佛緊箍咒般折磨我,蜷縮的手指生生在床單上犁出五道褶皺。
鼻尖在空調冷氣中輕觸,她垂落的發絲閃爍著金光,在水杯邊緣映出微光:“孫同學,”呼吸里的鐵銹味變回偷喝啤酒的夏夜,“追到我再說?!弊詈笠粋€字震碎時光膠囊,十七歲的雨正從天花板藍色笑臉里漏下來。
晨光中我忽然明白——喜歡是暴雨夜的沖動,而愛是此刻陽光里,她發梢閃耀的每一寸光芒,每道光弧都串著藍色笑臉的墨點。
“父親來電的震動聲炸響時,我驚得渾身一彈——林夕正枕著我的胳膊,被我這一猛抽,整個人向后仰去,慌亂中手肘撐在我大腿外側,勉強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牛仔褲布料雖厚,卻難掩她肌膚傳來的溫熱,這溫度仿佛一股電流,瞬間讓她耳尖充血,紅得如同初綻的櫻花。
“又跟那群狐朋狗友鬼混?”父親的聲音裹著電視機里戰爭劇情的槍響,“這次又是網吧包夜?”我盯著林夕在床單上畫圈的指尖,喉結滾了滾:“嗯。”
林夕突然攥住我手腕小聲對我說:“等等。”她指尖在空調風里泛著青白,“我……沒地方去。”礦泉水瓶滾到地毯邊緣發出悶響,她扯了扯皺巴巴的床單,“就在這兒待到退房。”
“感應燈慘白的光線下,她的手像被燙到般猛地抽離——指尖最后劃過我手腕時,力道輕得像一片雪花融在皮膚表面?!?
電話掛斷的忙音里,林夕突然笑出當年物理課憋不住的氣音。她食指戳著我腕骨上跳動的青筋:“孫圣,”虎牙咬住下唇又松開,“也就你爹能降住你這孫猴子。”
“反正房費到中午十二點。家里...暖氣管道爆了,漏水把電路泡了。”話音未落,她猛地拽過枕頭死死蒙住臉,沉悶的聲音像被水浸透的紙團,從棉花縫隙里擠出來?!啊薏缓昧?。”.我摸到門把手的金屬冷意時,突然想起奶茶店的藥丸,和她后頸那片在暖氣里融化的雪花水漬。
我摸到門把手的動作卡在當年翻墻逃課的姿勢,回頭看見她正用碳素筆在便箋紙上畫緊箍咒。空調微風輕拂,她翹起的發梢隨之舞動,宛如高三早自習時,我偷偷注視她梳頭時那輕盈揚起的曲線。
“當年你交檢討書都沒抖成這樣?!彼蝗话旬嫾埮脑谖液蟊?,墨跡透過襯衫洇出涼意——潦草猴頭套著59分的數字金箍,尾巴卷成個歪扭的“S”。
走廊聲控燈亮起的瞬間,我摸到褲袋里漏墨的碳素筆。電梯鏡面中,我后背的藍猴子圖案漸漸暈染開來,顯示屏上的數字從19緩緩滑落至1,那些藍色的墨滴仿佛沿著脊柱蜿蜒,織就一道無形的緊箍咒。
當數字跳向1樓,我突然想起父親總說網吧煙味浸透了校服。他永遠不會知道,這件衣服今晚將疊在床頭,守著那顆裹著霉橘酸澀與晨光柑橘香的糖,始終不敢剝開,和一句卡在少年喉間的“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