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畔的落日熔金,將青石鎮染成一片血色。
林默背著沉甸甸的麻袋踏進“濟生堂”門檻時,袋底滲出的暗紅礦渣在青磚地上拖出斷續的痕,像一道未干的血跡。
藥鋪里濃重的甘草味混著陳年木柜的朽氣,柜臺后那張蠟黃浮腫的臉從賬簿上抬起來,眼皮耷拉著,掃過少年襤褸衣袍上凝結的血痂與沙土。
“黑脊礦洞的貨?”
藥商孫三錢的聲音像是從鼻腔里擠出來,枯瘦的手指已探入袋中。
他捻起一塊礦石,迎著窗縫里漏進的殘光細看。
那赭紅礦體在昏暗中流轉著粘稠光澤,內側黏附的龍鱗狀金紋若隱若現。
孫三錢的指尖突然發力,指甲狠狠刮過金紋處,幾片細微的金屑簌簌落在柜臺上,被他袍袖一拂便消失了蹤影。
“雜質太多。”
他將礦石隨意丟回麻袋,激起一片暗紅塵霧
“只值三斤陳粟。”
林默的指節在柜臺邊緣捏得發白。
三百兩白銀的父債,趙黑塔靴底碾碎藥罐的獰笑,父親咳在草席上的暗紅血沫......所有畫面隨著孫三錢輕飄飄的判決轟然炸開。
他盯著藥商袖口殘留的金色礦屑,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鐵:
“這是葬龍淵口的血紋富礦。”
“富礦?”
孫三錢嗤笑,枯指敲了敲泛黃的賬簿,“上月收的礦,含砂量不過兩成。你這袋。”
他抓起一塊礦石在柜臺上重重一磕,赭色碎屑飛濺,“看看這雜色!這裂紋!充其量三成礦質!
”他翻開支取簿,墨跡淋漓地寫下“血紋雜礦三十斤”,筆尖在“雜”字上狠狠一頓。
賬簿攤開的紙頁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如同盤踞的毒蟲。
最新一行墨跡未干:“林默支取陳粟三斤折銀一錢。”
林默的目光掃過父親林戰的名字——那下面掛著五年利滾利的血債:三百兩雪花銀。
賬頁邊緣還粘著昨日被風刮進的枯葉,像釘在恥辱柱上的殘破招魂幡。
“要么拿粟,要么滾。”
孫三錢將算盤打得噼啪作響,黃銅珠子碰撞聲尖銳刺耳
“你爹那副腔子,三斤粟夠吊半個月命了。”
角落陰影里傳來壓抑的嗤笑。
幾個酒客蜷在條凳上,劣質土燒的氣味混著唾沫星子噴濺:
“凡品逞兇?黑脊礦洞的巖蜥糞都比他槍頭亮!”
“逞能挖礦?下月獸潮一來,連人帶槍塞妖獸牙縫都不夠嚼!”
林默的右手按上腰間槍桿。
粗糲的木紋摩擦著掌心崩裂的傷口,結痂處再度滲出血珠,順著槍身溝壑蜿蜒而下,滴落在青磚縫隙里。
葬龍淵罡風灌耳的呼嘯、巖蜥垂死的腥臊、斷槍碑前暴雨中槍尖撕裂巖縫的震顫——所有聲音在耳邊熔鑄成洪流。
他忽然想起昨夜油燈下,父親攥著褪色槍穗的手。穗尾那半枚蟠龍玉扣的裂紋,像極了葬龍淵的地形圖。
“這賬簿,記得不對。”
話音未落,灰木槍化作一道撕裂暮色的閃電!
噌——!
槍尖穿透賬簿紙頁的脆響與榆木柜臺的沉悶撕裂聲同時炸開!
孫三錢枯黃的臉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看向那桿釘死賬冊的槍——槍尖穿透“林默支取陳粟三斤折銀一錢”的字跡,深深楔入榆木臺面三寸有余。
蛛網般的裂紋以槍桿為中心蔓延開來,在賬簿上勾勒出猙獰的龍脊山脈輪廓。
滿堂死寂。劣質土燒的酒氣凝固在空中。
“這槍記的債,可認。”
林默的聲音不高,卻壓得屋梁塵埃簌簌而下。
他五指松開槍桿,任其筆直豎立在賬頁中央,如同插在戰場焦土上的旌旗,“血紋礦二百九十七斤四兩,濟生堂歷年收購價每斤一兩白銀。
抹去零頭,算三百兩。”
孫三錢的喉結上下滾動,枯指顫抖著撫過槍桿旁震裂的墨字。
那裂紋恰穿透“林戰”二字,將三百兩的“三”字撕成兩半。
他猛地抬頭,撞上少年深淵般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威脅,沒有憤怒,只有一片焚盡后的冷灰。
“......成交。”
兩個字從牙縫里擠出,孫三錢癱坐在太師椅上,脊背冷汗涔涔。
夜色如墨汁般潑滿青石鎮。
林默攥著那張摁著朱砂手印的銷債憑據,粗糙的紙邊割著掌心。
濟生堂的燈籠在身后縮成一點鬼火,酒客的嗤笑卻如附骨之疽鉆進耳膜:“凡品槍魂逞兇?
哈!
等獸潮撲到臉上,他那燒火棍連給妖獸剔牙都嫌鈍!”“趙黑塔在礦場放話了,這小子活不過下月初三...”
巷口陰影里倏地伸出枯爪般的手!
林默側身避讓,灰木槍已橫在胸前。
一個蜷在破絮里的老乞丐咧開沒牙的嘴,渾濁眼珠盯著他腰間:“槍穗子...那半塊玉,換半個饃?”
林默按緊槍穗疾步離去,身后傳來嘶啞的嘀咕:“葬龍金紋現...黑脊巖蜥死絕...災星啊...”
推開吱呀作響的柴門,濃重藥味混著血腥撲面而來。
林戰蜷在土炕上,肩上草灰混著新鮮血漬糊成黑紅一團。聽見響動,他掙扎著支起身,油燈昏黃的光暈照亮他枯槁臉上驟現的驚惶:“你...你去黑脊...”
“債清了。”
林默將銷債憑據拍在炕沿。粗麻紙在搖曳燈下泛著冷光,“濟生堂的印,趙黑塔再沒由頭逼債。
”他解下灰木槍靠墻放穩,槍尖殘留的榆木碎屑簌簌落下。
林戰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過憑據上的朱砂印,突然暴起抓住兒子手臂:“礦洞...那金紋礦...”他指甲幾乎嵌進林默皮肉
“孫三錢是不是刮了礦皮?說!”
林默沉默地掰開父親的手,從懷中摸出那枚沾著血與礦渣的藥罐碎片。
碎片內側,幾縷細若發絲的金紋在油燈下流轉微光:“他刮走的金屑,不及這片上殘留的萬一。
”他將碎片按進父親掌心,“三百兩是明債。這金紋牽扯的暗債,才剛剛開始。”
林戰如遭雷擊,攥緊碎片頹然倒下。
碎片邊緣的金紋刺著他掌心肌膚,冰冷而灼燙。窗外風聲嗚咽,卷來更夫的梆子響和遙遠的獸嗥。
林默吹熄油燈,黑暗吞噬了土屋里最后一點光。
只有那桿釘穿賬簿的灰木槍,在記憶里筆直矗立,槍尖挑著三百兩父債的尸骸,也挑著藥商袖中未現的金屑、酒客口中的獸潮預言、乞丐眼中的葬龍災星。
薪火已燼,余賬未銷。
黑脊礦脈深處,巖蜥尸骸堆積的礦層在絕對黑暗中泛著妖異血光,等待吞噬下一個賭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