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仿佛沾滿礦渣的臟棉絮,沉甸甸地懸在龍脊山脈嶙峋的脊線上。
風裹著沙礫,抽打在林默臉上,如同無數細小的鞭子。
他背著那桿磨得油亮的灰木槍,槍桿上干涸的血跡和礦塵混合成深褐色的斑駁。
懷里,那塊沾著暗紅礦渣和詭異龍鱗狀金紋的藥罐碎片,隔著粗麻布緊貼著他的胸膛,冰冷而堅硬,像一塊無法消融的寒冰,也像一顆沉寂的、不祥的火種。
青石村的死寂和父親咳血的佝僂背影,已被他甩在身后。前方,盤踞在龍脊山脈一處平緩褶皺里的灰?guī)r縣城,如同巨獸褪下的鱗甲,在陰郁天光下泛著冷漠的光澤。
那是方圓百里唯一的“希望”之地——灰?guī)r縣院,傳說中能點化槍魂、傳授戰(zhàn)技的地方。
三百兩血紋礦換來的喘息之機,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逼迫他走向這片陌生的、可能帶來轉機的所在。
每一步踏在通往縣城的碎石路上,沙粒摩擦鞋底的聲響都異常清晰,仿佛踩在自己緊繃的神經上。
縣院大門由整塊青灰色山巖鑿成,高聳、厚重,門楣上刻著一柄凌厲的槍戟浮雕,槍尖直指蒼穹,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門口并無守衛(wèi),只有兩排穿著統一靛藍色粗布短打的少年少女,正排隊等待查驗身份。
他們頭頂或隱或現地浮動著各色槍魂虛影:纏繞青藤的木槍、吞吐寒芒的冰棱槍、纏繞赤紅流焰的短槍……最低也是黃級中品的品相。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著汗味、靈草清香的奇特氣息,以及少年人特有的、對未來充滿期冀的躁動。
林默的到來,像一塊粗糙的頑石投入精心布置的盆景。
他襤褸的衣衫、風塵仆仆的倦容、背上那桿毫無靈力波動的灰木槍,與周圍格格不入。
排隊的人群里投來一道道目光,好奇、審視、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嘲弄。竊竊私語如同毒蟲在草叢里爬行:
“哪來的土包子?背根燒火棍也敢來縣院?”
“嘖,虎口都裂成那樣了,練凡鐵練傻了吧?”
“瞧他那窮酸樣,怕不是哪個礦洞里爬出來的?”
林默對這些目光和議論置若罔聞。
他挺直脊背,走到隊伍末尾,將懷中包裹著血紋礦石和藥罐碎片的粗布包小心取出,又解下背上的灰木槍,靜靜等待。
掌心那道在葬龍淵崩裂、在斷槍碑前被誓言灼燙、又在黑脊礦洞搏殺中反復撕開的傷口,在縣院特有的、帶著靈蘊的微風中隱隱作痛。
終于輪到他。負責登記的是一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眼皮耷拉著,正漫不經心地翻著一本名冊。
林默將布包放在石臺上,發(fā)出礦石沉悶的碰撞聲。
“姓名,籍貫,所持槍魂。”
老者頭也不抬,聲音干澀。
“林默,青石村。槍魂……”
林默頓了一下,喉結滾動
“凡品,灰木槍。”
“凡品?”
老者翻動名冊的手停住了,終于撩起眼皮,渾濁的老眼掃過林默,又落在那桿灰撲撲的木槍上,嘴角扯出一個毫不掩飾的譏誚弧度,“青石村?就是那個五年沒出過入品槍魂的破落戶?”
他枯瘦的手指隨意撥開林默的布包,露出里面暗紅色的血紋礦石,“血紋礦?倒是舍得下本錢挖礦。
可惜啊……”他拖長了腔調,手指點了點名冊,“縣院規(guī)矩,只收黃級下品以上槍魂。凡品?連做雜役的資格都沒有。”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但他沒有退縮,迎著老者輕蔑的目光,聲音沉靜:“規(guī)矩之外,可有門路?我愿以礦為資,只求一個旁聽的機會。”
“門路?”
老者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干癟的胸腔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他身體微微前傾,渾濁的眼珠帶著一種審視牲口般的冷漠,上下打量著林默布滿風霜和裂口的手掌、洗得發(fā)白的粗麻衣,最終定格在他那雙沉靜卻執(zhí)拗的眼睛上。“
小子,這里是縣院,不是善堂!你以為揣幾塊破礦石就能換來仙緣?槍魂定天命!凡品就是凡品,爛泥扶不上墻!”
他猛地提高音量,尖利的聲音如同砂紙刮過鐵器,清晰地傳遍整個門口區(qū)域,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滾吧!帶著你的燒火棍,去城西武夫營報個名!那邊專收你這種沒魂的廢物,前線當炮灰填壕溝,也算你最后一點用處!”
“轟——!”
人群爆發(fā)出肆無忌憚的哄笑,如同沸油潑進了冷水。
那些或倨傲或矜持的少年少女們,此刻臉上都綻開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優(yōu)越感。
一道道目光如同無形的利刃,瞬間將林默釘在原地,剝光了他最后一絲尊嚴。他不再是青石村那個默默練槍的少年,也不再是黑脊礦洞里搏命的獵人,他只是一個被當眾宣判了“社會性死亡”的符號——凡品,廢物,炮灰料。
他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在這代表正統與希望的縣院大門前,被徹底否定、碾碎、踩入塵埃。
懷里的血紋礦和那塊沾著金紋的陶片,此刻重若千鈞,冰冷地嘲笑著他的不自量力。
三百兩白銀換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徹底的絕望和當眾的羞辱。
林默緩緩收回布包,重新背起灰木槍。他沒有再看那老者一眼,也沒有理會周遭刺耳的哄笑,只是沉默地轉過身,一步一步,離開那扇威嚴厚重的青石門。
每一步,都像踏在燒紅的烙鐵上。那些目光的余燼粘附在他背上,灼燒著他的靈魂。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部分,正在這哄笑聲中迅速枯萎、剝離。他不是人,他只是“凡品”,是預備填入戰(zhàn)場絞肉機的血肉。
踏出縣城的那一刻,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帶著雷霆的怒意,狠狠砸落,瞬間將天地連成一片狂暴的灰白水幕。雨水冰冷刺骨,沖刷著林默臉上的風塵,也試圖洗刷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屈辱。然而,“炮灰”、“廢物”的嘶吼,連同縣院門口那些鄙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在腦海中反復回蕩、放大,比冰冷的雨水更加寒徹骨髓。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濘的山路上,雨水模糊了視線。灰木槍在手中變得異常沉重,不再是陪伴他千百個日夜的伙伴,而是恥辱的象征,是“凡品”的烙印,是他被整個上升通道無情拒之門外的證明。
絕望、憤怒、不甘,如同毒蛇在胸腔內瘋狂噬咬、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終于沖破喉嚨,卻被狂暴的雨聲瞬間吞噬。林默雙目赤紅,如同瀕死的困獸,猛地將全身的力量、所有的屈辱、斷槍碑前那“捅穿這天”的誓言,盡數灌注于雙臂!
他不再顧忌虎口撕裂的劇痛,雙手緊握槍桿,朝著路邊一塊半人高的、黝黑堅硬的巨巖,用盡平生之力,狠狠捅刺下去!
噗嗤!
槍尖并非刺入,而是憑借著巨大的力量和凡鐵特有的、被無數次磨礪出的堅韌,硬生生擠進了巨巖底部一道細微的天然裂縫!
槍桿瞬間彎折成一個驚心動魄的弧度,木紋發(fā)出瀕臨極限的呻吟!
林默的身體因巨大的反沖力而劇烈震顫,但他沒有松手,反而如同釘死在那里,雙臂肌肉賁張,青筋虬結如怒龍,死死抵住槍尾,仿佛要將這桿凡鐵之槍、將所有的憤怒與不甘,強行楔入這冰冷堅硬的大地深處!
“憑什么——!”他對著鉛灰色的、被暴雨撕碎的天穹無聲咆哮,雨水灌入口中,帶著泥土的腥咸和絕望的苦澀。
就在這時——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震顫,并非來自槍桿,而是來自槍尖嵌入的那道巖縫深處!
仿佛沉睡的巨獸被驚擾,發(fā)出了一聲低沉而遙遠的悶哼。緊接著,以槍尖刺入點為圓心,一圈肉眼可見的、淡金色的漣漪,無聲無息地蕩漾開來,瞬間掃過林默的身體!
林默如遭雷擊!并非疼痛,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奇異的共鳴!懷中的布包里,那塊沾著龍鱗金紋的藥罐碎片,驟然變得滾燙!而槍尖嵌入的巖縫,像是被注入了生命——
咔嚓!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巖石撕裂聲密集響起!
那道原本細微的裂縫,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然撕扯,驟然向四面八方瘋狂蔓延!
裂紋的走勢并非雜亂無章,而是以一種極其玄奧、無比熟悉的軌跡延伸、交錯、勾勒……山巖的表皮在劇烈的震顫中簌簌剝落,露出下方更深邃、更古老的巖層。
而那些新生的、閃爍著微弱金芒的裂痕,赫然在黝黑的巖面上,形成了一幅巨大而清晰的圖案——龍脊山脈!
從葬龍淵那撕裂天地的巨大豁口,到青石村所在的褶皺,再到灰?guī)r縣城盤踞的山坳,乃至更遠處連綿起伏、云霧繚繞的未知峰巒!
每一道山脊,每一處深谷,都纖毫畢現,如同古老神明親手繪制的巨幅地圖!
槍桿上,林默掌心那道深可見骨的裂口,在巖縫金芒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
溫熱的鮮血順著槍桿蜿蜒流下,滴入那幅“地圖”的核心——代表著葬龍淵的深邃裂痕處。
嗤——!
鮮血與金芒接觸的剎那,竟如同滾油滴入冷水,騰起一縷微不可查的、帶著奇異甜腥味的暗紅霧氣。
同時,一股遠比之前清晰、磅礴百倍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巨龍被血腥喚醒,順著槍桿,帶著蒼茫、古老、威嚴、以及一絲……被鎮(zhèn)壓了萬古的暴怒與渴望,猛地沖入林默的腦海!
“呃!”林默悶哼一聲,頭痛欲裂,無數破碎、混沌、光怪陸離的畫面在意識中炸開:
遮天蔽日的龍影、崩裂的山河、貫穿天地的槍芒、凄厲的龍吟、還有那祭壇上冰冷的槍戟圖騰……最后,定格在懷中那枚藥罐碎片上,那龍鱗狀的金紋仿佛活了過來,與巖面上葬龍淵的圖案遙相呼應,發(fā)出無聲的咆哮!
共鳴!這是龍脊山脈的地脈之怒,是遠古龍魂被凡血引動的咆哮!
林默猛地拔出木槍,踉蹌后退數步,大口喘息,冰冷的雨水也無法澆滅他眼中燃燒的驚駭與一絲……絕境中迸發(fā)的、近乎瘋狂的光芒。
他低頭看著染血的槍尖,又看向巖壁上那幅緩緩黯淡、卻已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龍脊山脈地圖,最后摸了摸懷中滾燙的碎片。
縣院大門拒之門外,宣判了他的“社會性死亡”。
但這桿凡鐵之槍,卻在這絕望的暴雨中,為他捅穿了另一條路——一條通向龍脊山脈最古老、最兇險、也最本源秘密的血與火之路。
炮灰?廢物?
林默沾滿雨水和血污的臉上,緩緩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他攥緊槍桿,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轉身,毫不猶豫地再次踏入漫天暴雨,走向那地圖核心、那片吞噬一切的陰影——葬龍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