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坐在在公益糧倉，手里轉著根麥穗，看章平核對新收的粟米賬冊。

陽光透過糧倉的木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浮動著谷物特有的甜香。麥穗轉得急了，麥粒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誰在數著細碎的光陰。

他忽然停下手，指尖捏著顆飽滿的麥粒，對著光看過去，麥粒的紋路里還沾著點新鮮的泥土。

“官人你看，“

章平用算盤珠子敲著賬冊，算珠碰撞的脆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今年夏糧收成比去年漲了三成，公益糧倉存糧快到三千石了。“

他指尖劃過賬頁上的墨跡，忽然指著個紅圈道，

“就這劉家莊，去年還欠著青苗錢，今年不僅交了粟米，還多捐了兩擔綠豆。那綠豆飽滿得很，我讓伙房煮了些，甜津津的。“

“三千石也填不滿原武監的窟窿。“

蕭成規不知何時來到章衡和章平身后，玄色披風上還沾著晨露。他剛從城北軍屯回來，手里攥著一疊張皺巴巴的訴狀，紙角都被汗水浸得已經發卷了。

“這是軍戶們聯名寫的，說原武監占了他們的屯田，還讓他們替監里的官宦種私田。有個叫王二柱的軍戶，上個月去原武監理論，被打斷了腿，現在還躺床上哼哼呢。“

章衡接過訴狀，麻紙粗糙的邊緣割得手指發癢。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股絕望，

“原武監圈地四千余頃“幾個字被墨跡暈染得發黑，像是浸透了血淚。

他忽然注意到訴狀左下角有個模糊的指印，紅得像是血漬，用指甲刮了刮，竟是朱砂混著血。

原武監在鄭州東北五十里，是太宗年間設立的牧馬監，鼎盛時養著三萬匹戰馬。如今馬廄多半空著，墻角結著蛛網，監里的宦官們卻把主意打到了周邊田地上。

章衡帶著章平和蕭成規微服私訪時，正撞見幾個監丁拿著皮鞭抽打佃農，鞭梢劃破布衣的聲響在田埂間回蕩，像毒蛇吐信。一鞭子揮起來，空氣都被抽的裂開，發出啪的一聲，像是空氣都被抽裂開發出呻吟。皮鞭落下，慘叫練練。

“這片地明明是俺家祖上傳下來的，“

一個瘸腿漢子抱著監丁的腿哭喊，補丁摞補丁的褲管蹭著泥土，露出的腳踝上青筋暴起，

“你們憑啥說是監里的？俺家翁翁就在這地里種谷子！“

“憑啥？“

監丁一臉猙獰，踹開漢子，靴底碾過剛出苗的谷子，青苗在泥里掙扎的模樣讓人心頭發緊，

“憑這地界碑！碑上刻著原武監三個字，就是咱家公公的地！你個老東西再啰嗦，把你扔去喂豬！“

章衡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田埂上立著塊新鑿的青石碑，“原武監界“四個大字刻得歪歪扭扭，像是初學寫字的孩童所為。碑腳還沾著新鮮的泥土，甚至能看見幾只蚯蚓在泥縫里蠕動。

而不遠處的老槐樹下，半截舊界碑斜插在土里，上面“軍屯“二字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碑身爬滿了青苔，像是裹著層綠色的歲月。

“官人，你看，這明顯是新立的。“

章平又自處張望了好一會，跑到一塊已經歪倒在田埂上的破石碑前，蹲在石碑前，用手扒拉著石碑上的土，指尖摳著碑上字跡，

“官人，蕭將軍請看，這風化程度，最少有二十年了。“

蕭成規突然按住腰間的佩刀，目光投向遠處的土坡。幾個穿著錦袍的人正站在坡上張望，為首的宦官腆著肚子，手里把玩著串蜜蠟佛珠，珠子碰撞的輕響順風飄過來。

見章衡看過來，那宦官竟還扯出個笑來，肥肉堆起的褶子里藏著說不出的油膩，像塊浸了油的抹布。

“那是原武監的都監張承業。“

蕭成規低聲道，手背上的青筋微微跳動，

“上個月還向軍屯要了兩百石糧草，說是喂馬，實則用船運回老家了。末將當時帶人攔過，他卻說這是內廷的意思，還讓小的們看了公公的手諭。“

章衡沒說話，只是從懷里掏出本小冊子，把新舊界碑的位置畫下來。冊子里還夾著張鄭州輿圖，是他托開封府的舊友抄的，上面用朱筆標著原武監的法定轄地，比現在實際控制的范圍小了足足一半。

幾人沿著田埂往南走，越靠近原武監，圈地的痕跡越明顯。有戶軍戶的菜園子被圈了一半，籬笆被拆得七零八落，斷木上還留著刀劈的痕跡。

老太太正蹲在地上撿散落的豆角，見有人來，慌忙把豆角往懷里塞，干癟的胸脯起伏得厲害，像揣了只受驚的兔子。她的藍布頭巾歪在一邊，露出花白的頭發，沾著草屑。

“老人家，“

章衡蹲在她身邊幫著撿，豆角上還帶著新鮮的露水，

“這地是您家的？“

老太太手一抖，豆角撒了一地：

“官爺饒命，俺就撿幾個自己吃，不是偷的......“

她的指甲縫里嵌著泥土，指節因為常年勞作而變形，像是老樹根，

“俺家那口子臥病在床，就想吃口新鮮豆角......“

“俺們不是來抓人的。“

章平趕緊解釋，從懷里掏出塊麥餅遞過去，低聲和氣的問道，

“就是問問這地的事。您看，俺們還帶著干糧呢。“

老太太這才放下心，抹著眼淚說：

“這園子是俺當家的用軍功換的，種了十年了。上個月張都監帶人來，說地界過了，硬把北半邊圈走了，還打了俺當家的......“

她忽然壓低聲音，往四周看了看，像只警惕的老雀，

“那天晚上，俺聽見他們在河邊柳樹下面埋東西，像是些木頭盒子，埋得可深了，還澆了石灰水。“

正說著，遠處傳來馬蹄聲。十幾個監丁騎著馬沖過來，為首的正是剛才抽打老漢的那個，手里的皮鞭在空中甩得脆響，“啪“的一聲抽在路邊的柳樹上，柳葉簌簌落下，像是下了場綠雨。

“哪來的潑皮破落戶？敢管原武監的事！活膩歪了不成？“

蕭成規往前一步，玄色披風掃過地面的草葉，驚起幾只蚱蜢。

“軍戶屯田，受律保護。你們私圈土地，該當何罪？“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砸在水里，激起層層漣漪。腰間的佩刀似乎感應到主人的怒氣，刀鞘微微顫動。監丁們見他穿著便服，只當是普通軍戶，嬉皮笑臉地圍上來：

“哪來的瘋子？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眼見你也是軍戶，怎么忒得不明白事理。“

一個瘦高個監丁伸手想去揪章衡的衣領，手腕卻被蕭成規一把攥住，疼得嗷嗷叫，像被狼叼住的羊。話音未落，蕭成規已拔刀出鞘，刀光在日頭下閃得人睜不開眼。他用刀背在為首監丁的馬臀上一拍，驚馬嘶鳴著躍起，把人甩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門牙都磕掉了一顆，鮮血混著泥土糊了滿臉，看著又狼狽又滑稽。

“回去告訴張承業，“

蕭成規收刀入鞘，

“三日之內，把新立的界碑都拆了。不然，某家這把刀可不認人。“

刀入鞘的瞬間，驚起了樹上棲息的烏鴉，呱呱叫著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