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是被玻璃彈珠的碰撞聲驚醒的。

鐵盒歪在枕邊，七顆玻璃彈珠在月光下滾成北斗七星的形狀，每顆珠子里的小紅花都亮得發暖，像浸在溫水里的山楂果。玻璃罩里的航模機翼上，熒光粉把月光染成淡藍色，螺旋槳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只扇動翅膀的螢火蟲。

“五點四十五分。”陳慧的聲音裹著草木灰的氣息飄進來，“李爺爺在巷口燒槐樹葉呢，說今早有霜降，熏點煙火氣能防航模零件生銹?！?

蘇念把彈珠撿回鐵盒時，發現最亮的那顆珠子底下壓著張紙條，是江硯的字跡：“30米需要調整重心，把第七顆彈珠移到右翼?！变浺艉型蝗辉谡眍^下震動，電流聲里混著鐵軌的哐當聲，像有人在電話那頭跑著說話。

“蘇念！快看鐵軌模型！”王婷婷的聲音撞開窗戶，她舉著個手電筒站在老槐樹下，光柱掃過石桌上的鐵軌模型，枕木上的星號在光里亮得發綠，“熒光粉半夜自己發光了！你看這根刻‘念’字的枕木，亮得像裝了小燈！”

蘇念的白球鞋剛踩上結霜的青石板，就被竹篩里的山楂干滑了下。果干上的白霜被踩出腳印，像串落在暗紅地毯上的星星。“張奶奶凌晨三點就起來翻曬了?！蓖蹑面米テ鹌瑴惖剿矍埃罢f結霜的山楂干泡茶最提神，你看這紋路里的白霜，像不像銀河的碎片？”

圖書館的木門上，掛著串用銀杏葉串成的風鈴。李爺爺正往老槐樹的齒輪上涂黃油，金黃色的油膏順著齒牙往下滴，在“第六天”的刻度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敖幃嫷谋ｐB手冊，”他舉著個小毛刷給蘇念看，“說齒輪每轉十圈要涂次黃油，不然會生銹，你看這油膏里還摻了桂花末呢?！?

蘇念的指尖剛碰到齒輪，就聽見郵差的自行車鈴在巷口炸響。綠色的自行車在結霜的石板路上打滑，車筐里的硬紙板盒晃來晃去，側面用紅筆寫著“易碎——航模電池”。“江硯媽媽特意交代的！”郵差把盒子往石桌上一放，圍巾上的白霜簌簌往下掉，“說這是鋰電池，比上次的輕一半，飛30米絕對夠用！”

硬紙板盒里墊著層槐樹葉，四節銀色電池躺在樹葉上，每節電池上都貼著星星貼紙。王婷婷抓起節往航模里塞，指尖被凍得發紅：“你看這貼紙邊緣，跟江硯寄來的火車票存根上的鋸齒一模一樣！”

“慢著?！崩顮敔斖蝗话醋∷氖?，從口袋里掏出個銅制量杯，“江硯說電池要先測電壓，低于3.7伏就不能用，他畫的電路圖上說，電壓不穩會讓螺旋槳轉速忽快忽慢。”量杯里的電解液泛著泡沫，接觸電池正負極的瞬間，泡沫突然變成淡粉色，像摻了山楂汁。

蘇念翻開航模圖紙第25頁，發現背面粘著張手繪的星座圖，北斗七星的位置上標著數字“7”，旁邊用紅筆寫著：“第七顆星的亮度，等于30米航模的影子?！蓖蹑面猛蝗恢钢鴪D紙角落，那里畫著個小火車頭，車輪上寫著“1825÷7=260.714……”

“他在算什么？”蘇念的指尖剛碰到算式，就被鐵軌模型的反光晃了眼?？獭澳睢弊值恼砟驹诔抗饫锪恋么萄?，熒光粉把周圍的六根枕木都染成淡綠色，像片會發光的小森林。“江硯在電話里說，”王婷婷蹲在石桌旁數枕木，“每七根枕木要涂次熒光粉，這樣晚上火車頭跑起來，影子像踩著星星走?！?

張奶奶端著個陶盆走過來時，烤紅薯的甜香把霜氣都烘軟了。她往鐵軌模型旁擺了七個粗瓷碗，每個碗里都放著塊烤紅薯，表皮焦黑開裂，露出金燦燦的瓤?！敖o‘念硯號’的導航員們加餐，”她用圍裙擦了擦手，“江硯小時候最愛吃帶焦皮的紅薯，說咬起來像在吃星星的外殼?！?

巷口突然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王叔叔扛著個三腳架跑進來，相機鏡頭上還沾著霜。“電視臺的人說十點準時來！”他把三腳架往老槐樹下支，螺絲擰得太急，碰倒了裝紅薯的粗瓷碗，紅薯滾到鐵軌模型旁，在枕木間撞出咚咚的響聲，“你看這鏡頭里的鐵軌，熒光粉亮得像真鐵軌！”

蘇念的手指剛碰到航模的右翼，就聽見錄音盒在口袋里響起來。江硯的聲音混著風聲：“蘇念，30米的高度能看見遠處的水塔，你記得把相機對準塔頂，我算好角度了。”王婷婷突然湊過來，耳朵貼在錄音盒上：“還有火車聲！你聽這哐當聲，跟我們鐵軌模型的聲音一模一樣！”

李爺爺的掛鐘突然敲了六下，鐘擺晃得比平時快。他掀開鐘擺盒，里面藏著個小小的指南針，指針正指著北方，針尾纏著根紅繩，紅繩上系著片干桂花。“江硯說這是‘北方定位器’，”李爺爺用手指撥了撥指針，“鐘擺每晃一下，指針就往北偏半度，等航模飛到30米，正好指著他學校的方向。”

郵差的自行車又回來了，這次車筐里裝著個保溫袋，里面冒出白氣。“江硯媽媽寄的熱可可！”他解開保溫袋的繩子，十二罐錫箔包裝的可可在晨光里閃著光，“說每罐都要搖三十下再喝，泡沫會變成星星的形狀?！?

王婷婷抓起罐用力搖晃，錫箔紙在手里發出沙沙聲?！澳憧矗　彼芽煽晒夼e到陽光下，泡沫從開口處擠出來，真的堆成顆五角星，“江硯說這是‘銀河泡沫’，喝一口能嘗到北方的雪味?！?

蘇念的嘴唇剛碰到可可罐，就聽見齒輪咔嗒轉了三圈。老槐樹的影子在鐵軌模型上爬得飛快，刻“念”字的枕木與影子重疊時，突然發出輕微的嗡鳴，像根被敲響的音叉。“30米的共振頻率?！崩顮敔斕统鰝€銀色的音叉敲了下，聲音與枕木的嗡鳴一模一樣，“江硯算的，說這時候試飛最穩?！?

王婷婷突然從書包里掏出個筆記本，封面上畫著架火箭?！敖幍娘w行日志！”她翻開第30頁，鉛筆字在晨光里泛著藍，“你看他寫的：‘蘇念的右手比量角器還準，調尾翼角度時誤差不會超過0.5度’?！?

“他又夸大其詞?！碧K念的指尖在尾翼上捏了捏，航模突然往左邊歪了歪。王婷婷趕緊扶住機翼，辮子上的紅繩勾住了根熒光枕木，把枕木上的星號蹭得更亮了：“昨天電視臺的記者打電話給江硯媽媽，說要拍你調尾翼的特寫，江硯在電話里喊‘一定要拍她的手指，比手術刀還穩’！”

張奶奶突然在巷口喊起來，手里舉著個竹篩，篩子里的山楂核滾來滾去，每個核上都刻著個小小的星號?！敖帇寢尲牡?！”她把竹篩往石桌上倒，山楂核在鐵軌模型旁堆成小山，“說30米的航模需要新配重，用刻星號的核子最靈，你看這顆核上還刻著‘硯’字呢?！?

蘇念撿起刻“硯”字的山楂核時，發現核子中間鉆了個小孔，穿著根紅繩，繩尾系著片干桂花?！笆墙幍氖炙??！彼蝗话押俗油侥Ｓ乙砩戏?，齒輪咔嗒轉了半圈，黃銅箭頭猛地指向天空，“剛好五克！跟第七顆玻璃彈珠樣重！”

“我就說他算得準?！崩顮敔斖X輪上再涂了點黃油，“這孩子連山楂核的濕度都算進去了，說曬干的核子比新鮮的輕0.3克，必須用晾了三天的?！?

圖書館的玻璃窗上，不知何時貼滿了銀色的星星貼紙。王婷婷舉著個放大鏡往玻璃上照，陽光透過鏡片在鐵軌模型上投下亮斑，像列會跑的小火車。“江硯說這是‘日光導航儀’，”她移動放大鏡讓亮斑往前挪，“光斑到第幾根枕木，航模就能飛到對應高度，你看現在到第30根了！”

郵差的自行車第三次停在巷口時，車筐里多了個黑色的硬殼本。“江硯的物理筆記！”他把本子往蘇念手里塞，封面燙金的“力學”二字上沾著片槐樹葉，“他媽媽說這是解開‘會發光枕木’的鑰匙，第78頁夾著熒光粉配方?！?

蘇念翻開第78頁，發現配方旁邊畫著個小天平，左邊是山楂核，右邊是片銀杏葉，天平下方寫著：“30米=7顆彈珠+18片槐樹葉?！蓖蹑面猛蝗恢钢P記邊緣的小字：“快看！他寫‘蘇念的頭發絲能當校準線，比激光還直’！”

“別聽他胡說。”蘇念的耳尖突然發燙，指尖捏著的山楂核差點掉在地上。李爺爺的掛鐘突然響了八下，鐘擺上的指南針轉得飛快，指針在紅繩上纏了三圈，像只系著紅線的小鳥。

“電視臺的車！”王叔叔舉著相機跑出去，鏡頭里的白色面包車正在巷口剎車，輪胎碾過結霜的石板路，發出嘎吱的響聲。戴眼鏡的記者舉著話筒走過來，羽絨服上沾著白霜，像裹了層棉花糖?！疤K念同學，”他的聲音里帶著呵出的白氣，“聽說你們給枕木涂了特殊熒光粉？是為了夜間試飛嗎？”

蘇念的手指突然抓緊了航模的金屬機翼，冰涼的觸感讓指尖發麻。王婷婷往她手里塞了顆烤紅薯，溫熱的皮燙得她差點松手。“因為星星會睡覺?！碧K念的聲音裹著白氣飄出去，“江硯說晚上枕木發光，就能替星星給航模指路?！?

李爺爺突然轉動齒輪讓黃銅箭頭指向太陽，陽光順著箭頭照在航模的螺旋槳上，發出嗡的共鳴聲?！澳銈兟?，”他把耳朵貼在樹干上，“刻度在唱歌呢，這是30米的調子。”

王婷婷突然推著小火車頭在鐵軌模型上跑，熒光枕木的綠光在車身后拖出長線，像條會發光的尾巴。“快看影子！”她的辮子甩得像小鞭子，“車頭上的‘念硯號’三個字，影子投在墻上像真火車在跑！”

蘇念的指尖剛離開航模開關，就聽見齒輪咔嗒轉了最后半圈。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畫到第30根枕木，玻璃罩里的航模突然自己滑出來，螺旋槳轉得越來越快，帶起的風把烤紅薯的甜香吹得漫天都是。

“10米！”王婷婷舉著卷尺蹦起來，白球鞋在結霜的地上踩出小坑，“15米！20米——”

航模突然在半空停頓了下，右翼的山楂核發出輕微的咔嗒聲。蘇念的心跟著揪緊時，聽見錄音盒在口袋里喊：“松手！我算好氣流了！”是江硯的聲音，比平時清楚百倍，像就站在身后。

“30米！”李爺爺的喊聲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他舉著卷尺的手在發抖，藍布衫的下擺掃落了竹篩里的山楂干，“正好30米！分毫不差！”

航模落下來時，右翼的山楂核掉在刻“念”字的枕木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蘇念撿起來發現，核子上的“硯”字被磨得發亮，紅繩末端的桂花不知何時散開了，金色的碎末粘在枕木的星號上，像撒了把星星粉。

“是江硯算好的落點。”張奶奶用圍裙擦了擦眼角，“他媽媽說這孩子對著地圖算到半夜，連今天的風速偏差都算進去了，說航模定會落在第30根枕木旁?！?

戴眼鏡的記者舉著話筒追到石桌前時，鐵軌模型上的熒光枕木突然齊亮起來，30根發光的枕木連成條綠色的線，像條從老槐樹延伸到天邊的銀河。“這些枕木為什么會突然變亮？”記者的聲音里帶著驚嘆，鏡頭緊緊盯著那根刻“念”字的枕木。

蘇念把山楂核舉到鏡頭前，紅繩上的桂花碎末在光里跳舞?！耙驗槔锩娌刂s定。”她的聲音突然不抖了，像被陽光曬暖的鐵軌，“每根發光的枕木，都是我們數著日子的記號?！?

錄音盒突然在這時爆發出清晰的聲音，江硯的笑聲混著火車進站的鳴笛聲：“蘇念！我看見航模的影子了！就在水塔頂上！”

王婷婷突然指著北方的天空，那里飄著朵像航模的白云，云邊上鑲著圈金邊。“是江硯說的水塔！”她拽著蘇念往巷口跑，青石板上的霜被踩出咯吱聲，“他算好航模的影子會落在那里，你看云的形狀，跟我們的‘念硯號’一模一樣！”

李爺爺的掛鐘敲第十下時，齒輪突然咔嗒轉了三十圈。老槐樹上的黃銅箭頭慢慢回落，在“第六天”的刻度旁停下，箭頭尖上沾著的桂花末簌簌落下，正好落在那根刻“念”字的枕木上。

“這小子，”李爺爺望著北方的天空笑，手里的黃油毛刷在齒輪上畫著圈，“連桂花落下的位置都算準了?！?

蘇念往鐵盒里放回第七顆玻璃彈珠時，發現彈珠們又滾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最亮的那顆正好對著北方。錄音盒里的電流聲漸漸變輕，最后只剩下句清晰的話，像片槐樹葉輕輕落在耳邊：“明天見，35米在等我們。”

張奶奶往每個人手里塞烤紅薯時，發現石桌的裂縫里卡著片銀杏葉，葉面上用鋼筆寫著個小小的“35”。王婷婷把樹葉撿起來對著太陽看，葉脈里的熒光粉亮得像條會游的小魚。

“他在數著日子呢?！碧K念咬了口紅薯，焦皮的脆響里混著桂花的甜，“每片葉子都是個記號?！?

圖書館的玻璃窗上，日光導航儀的亮斑已經跑到第35根枕木。蘇念知道，明天的晨光里，這些會發光的枕木會繼續數著步子，像列永遠向前的小火車，載著航模的影子，往銀河深處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