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飯煲的保溫燈在廚房亮著，暖黃色的光把臺面上的不銹鋼碗照得發亮。窗外下著細雨，雨絲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水痕，將路燈的光暈暈染成模糊的圓斑。我正用勺子舀最后一口番茄雞蛋湯，湯勺碰到碗壁，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這碗是上個月超市打折買的，邊緣還沒磨出痕跡。

“你不知道，“爺爺放下筷子，紙巾擦了擦嘴角，聲音不高，卻剛好蓋過抽油煙機的余響。廚房的窗戶沒關嚴，一絲潮濕的風鉆進來，吹得餐桌上的餐巾紙輕輕顫動。

奶奶往我碗里添了勺米飯，蒸騰的熱氣在燈光下形成一團白霧。“哪家老劉？“她的語氣很平常，像在問今天的菜價。我知道她和我一樣，對這家人沒什么印象——村里這幾年蓋了不少新房，很多人家都是后來搬來的。

我繼續扒著飯，耳朵卻支棱起來。爺爺說的事，多半帶著點村野傳聞的勁兒，平時他不愛說這些，今天主動開口，想必是有點分量。屋外的雨聲漸密，打在遮陽棚上發出噠噠的聲響，像某種細小的腳步聲。

“就最東頭那棟，帶車庫的，“爺爺用筷子指了指窗外，雨幕中只能隱約看見遠處幾棟房子的輪廓，“紅大門，去年春節貼的春聯還是燙金的。他家大女兒，沒了。“

奶奶“哦“了一聲，夾菜的手頓了頓，筷子尖上沾著一粒米飯。“多大了？“

“十二。“爺爺的聲音沉了沉，像被雨水浸透的泥土，“生下來就有點毛病，腦子不太清楚，據說治了十幾年，市里的大醫院跑遍了，還是那樣。平時就坐在門口的折疊椅上，見了人也不說話，就盯著人家手里的東西看，眼神直勾勾的。“

“她媽估計是熬不住了，“爺爺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葉在水里浮浮沉沉，像幾條黑色的小魚，“聽她外婆跟鄰居說，夜里總聽見客廳有動靜，像有人用指甲刮地板，一下一下的，跟那女孩平時劃平板電腦的聲一模一樣。“

窗外突然閃過一道閃電，幾秒鐘后傳來低沉的雷聲。奶奶起身去關窗，她的影子被拉長投在墻上，像一株搖晃的老樹。“那也不能......“她的話被一陣更大的雷聲打斷。

“她去鎮上的農資店，買了瓶老鼠藥，“爺爺的聲音壓得比剛才低，幾乎被雨聲淹沒，“店員問她，她說倉庫里的玉米招了鼠患。回來路上碰見對門的，還笑著說'給孩子買了點稀罕東西'。“

我握著勺子的手緊了緊，湯里的雞蛋花在碗里打轉，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廚房的燈突然閃爍了一下，我抬頭看時，又恢復了正常。

“第一次倒了半瓶，摻在她喝的草莓牛奶里，“爺爺的目光落在桌角的空盤子上，盤底殘留的油漬反射著微光，“那孩子不挑，抱著瓶子喝得精光，沒兩分鐘就倒在地上，嘴角冒血沫子，紅得像草莓醬。她媽嚇得打120，救護車來的時候，孩子還有氣，拉到醫院搶救了兩天，居然救回來了。“

奶奶“嘶“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布上的一處褶皺，“命真大。“

“可回來就變了，“爺爺搖搖頭，窗外的雨聲漸大，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敲打玻璃，“不坐門口了，總躲在屋里，見了她媽就往床底下鉆，手里攥著個塑料玩具，誰搶都不給。“

過了半個月，老劉家來了親戚，是女孩的表姑帶著孩子來玩。那是個悶熱的下午，蟬鳴聲震耳欲聾，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一大家子人在客廳吃飯，女孩的媽把剩下的半瓶老鼠藥全倒進了奶瓶，讓表姑家的小男孩遞給她——那孩子才五歲，舉著奶瓶喊“姐姐喝“，看著她一口一口喝完了。

“夜里就沒動靜了，“爺爺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淹沒，“第二天早上發現時，身子都硬了，嘴角還沾著奶漬，干在臉上，像沒擦干凈的奶油。“

出殯那天是個周末，天氣陰沉沉的，厚重的云層壓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村里不少人去幫忙，空氣中彌漫著香燭和潮濕泥土混合的氣味。抬棺材的四個漢子都是附近工地的工人，平時扛水泥袋跟玩似的，可剛走到村口的柏油路，棺材突然變得死沉，四個壯漢“哎喲“一聲，棺材“咚“地砸在地上，震得路邊的共享單車都晃了晃。

“邪門了！“有人喊了一聲，聲音在寂靜的村道上格外刺耳。村里老人說，棺材落地是兇兆，是死者有冤屈。那四個漢子臉憋得通紅，再試，棺材像焊在了地上，紋絲不動，連抬杠都壓彎了點。

“我當時就在旁邊，“爺爺放下茶杯，杯底在桌上磕出輕響，“看著他們急得滿頭汗，就走過去了。我說我來試試。“

奶奶抬眼看他，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眼睛顯得格外渾濁。“你都七十多了......“

“我這輩子在地里刨食，力氣比他們年輕人瓷實，“爺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干涸的河床，“我抓住棺材幫，喊了聲'起'，那四個小子跟著使勁，居然真抬起來了。走的時候，我總覺得后背涼颼颼的，像有人在吹氣。“

后來那片墓地就沒人去了。有個開網約車的村民說，夜里路過時，總聽見墳頭有小孩哭，細聲細氣的，像在找什么東西。他壯著膽子繞過去看，發現新墳前的土被扒開個小口，露出里面的粉色布料——是那女孩沖鋒衣的顏色。更可怕的是，第二天他洗車時，發現后座上有幾個小小的泥手印，像是有人趴在車窗上往里看留下的。

“她爸從外地打工回來，進門就跟她媽吵，“爺爺拿起筷子，夾了口青菜，菜葉上的水珠滴在桌面上，“說肯定是她下的手，吵到最后動了手，鄰居報警才拉開。現在那女的見了人就躲，眼神怯生生的，跟她二女兒一個樣。“

“二女兒怎么了？“我忍不住問了一句，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突兀。

“聽說現在怕她媽得很，“爺爺的聲音淡了些，被一陣突然加大的雨聲打斷，“她媽遞過來的面包，非要先掰一塊給狗吃；盛好的粥，得用勺子攪半天，確認沒異樣才敢喝。“

奶奶沒再說話，默默收拾著碗筷。廚房的窗戶沒關嚴，雨水順著窗縫滲進來，在窗臺上積了一小灘。便利店的音樂從樓下飄上來，是一首歡快的流行歌曲，我卻總覺得那旋律里，混著個女孩的嗚咽聲，細弱的，像根線，纏著耳朵，甩不掉。

吃完飯，我幫奶奶洗碗，水流嘩嘩的，沖刷著碗碟上的油漬。爺爺在客廳看新聞，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小，幾乎被雨聲完全蓋過。窗外的路燈亮了，橘黃色的光打在對面的樓上，某扇窗戶里，有個小女孩正趴在玻璃上往下看，穿著件粉色的衣服，身影模糊，像塊沒干透的水漬。

我關上水龍頭，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刮擦聲，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輕輕劃過不銹鋼碗的邊緣。轉身看去，臺面上的碗靜靜地立在那里，碗底殘留的水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奶奶已經去客廳和爺爺一起看電視了，廚房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伸手去拿抹布，卻發現抹布是濕的——不是剛洗過的那種濕，而是像被雨水打濕了一樣，還帶著一股泥土的腥氣。

窗外的雨更大了，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音像是無數細小的手指在急切地敲打。我抬頭看向窗外，路燈的光暈中，雨絲斜斜地落下，形成一道模糊的帷幕。在那帷幕后面，似乎有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雨中，穿著粉色的衣服，一動不動地望向這邊。

我眨了眨眼，那身影又不見了。可能是雨太大，看花眼了吧。我關上燈，走出廚房，身后的黑暗中，碗柜里的餐具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有人在里面翻找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