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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墳路夜事

外婆家的八仙桌快被菜盤擺滿了,紅燒魚的油星子濺在藍布桌布上,像塊深色的疤。我扒著碗沿扒飯,耳朵卻被堂屋角落的談話勾著——舅舅他們剛喝完一輪酒,臉紅得發(fā)亮,嗓門卻壓得低,像怕驚擾了什么。

“就是老林場那條岔路,”說話的是表叔,他夾著煙的手指在半空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沉下來的暮色,“路修得倒寬,可兩邊的墳頭比樹還密,年頭久的碑都裂了縫,字兒被雨水泡得只剩個輪廓,風一吹過,墳頭前的紙人就搖搖晃晃,跟站著些矮個子似的。”

我偷偷抬眼,看見外婆家堂屋的門沒關嚴,穿堂風卷著灶房的柴火味溜進來,吹得墻上的掛歷“嘩啦”響了一聲。表叔的聲音裹在風里,帶著點潮濕的寒意:“那家人是外地來的,不曉得規(guī)矩,傍晚從縣城親戚家往鄉(xiāng)下趕,導航就導了那條近路。”

這時候該說說那家人了。男人握著方向盤,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泛著白,副駕的女人抱著剛睡著的孩子,眼皮直打架。天早黑透了,車燈劈開的光柱里,飛蟲像碎星子似的撞過來,路兩旁的樹影張牙舞爪地撲向車窗,又被車輪甩在身后。

“剛過第三個墳堆,”表叔往地上彈了彈煙灰,火星子落地就滅了,“‘咔’一聲,車突然就不動了。儀表盤的燈全暗下去,跟瞎了眼似的。男的試了五六次,鑰匙擰到底,發(fā)動機就‘咔咔’喘兩下,再沒動靜。”

女人驚醒了,懷里的孩子卻沒哭,只是睫毛顫了顫。她往窗外看,墨黑的夜里,路兩旁的墳頭鼓成一個個模糊的土包,有座新墳前還亮著長明燈,豆大的光在風里搖搖晃晃,像只盯著他們的眼睛。

“就這時,”表叔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要貼到桌面,“他們聽見車外頭,有小孩哭。不是那種放聲大哭,是‘嗚嗚咽咽’的,像受了委屈,又像挨了打,就在左車窗外面,不遠不近的。”

男人罵了句臟話,想開車窗吼,手剛碰到按鈕,車頂突然“咚”地響了一聲。

“咚、咚、咚。”

一下一下,不快不慢,像是有個小孩踮著腳,用石子兒敲鐵皮。女人嚇得往男人身邊縮,懷里的孩子突然“哇”地哭起來,哭聲跟車外的嗚咽混在一起,辨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男人抄起手邊的扳手,咬著牙說要下去看看。剛推開車門一條縫,冷風“呼”地灌進來,帶著股燒紙的焦糊味,車外的哭聲和敲車頂?shù)穆曇簦瑫r停了。

四周靜得可怕。只有車輪碾過的路面還在散發(fā)潮氣,遠處墳地里的草被風吹得“沙沙”響,像有人蹲在那里,用指甲輕輕刮著什么。男人僵在車門邊,扳手舉在半空,眼睛瞪得老大,卻什么也看不見——車燈滅了,手機也沒信號,黑夜里,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從那些墳頭后面,悄悄探出來。

他們就那么耗著,女人抱著哭累的孩子,牙齒打顫,男人緊握著扳手,后背的汗把襯衫洇出一片深色。表叔說,后來看表,大概過了四十多分鐘,男人腿都麻了,心一橫,再擰鑰匙——“嗡”的一聲,發(fā)動機竟然轉起來了!儀表盤的燈“唰”地亮了,刺得人眼睛生疼。

“兩人魂都嚇飛了,”表叔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安靜的堂屋里格外清楚,“男的倒擋都沒掛,直接踩油門往前沖,車屁股甩了個大彎,差點撞上路碑。透過后視鏡,就看見那片墳堆里,有個白乎乎的小影子,蹲在剛才停車的地方,好像還在往他們這邊看。”

灶房傳來外婆洗碗的叮當聲,我扒完最后一口飯,碗底的熱氣模糊了視線。表叔還在說,說那家人第二天打聽,才知道那條路以前是片亂葬崗,幾十年前有個小孩在那兒迷路凍死了,埋在哪兒都沒人曉得。

我放下碗往門外走,晚風貼著腳踝纏上來,涼絲絲的。抬頭看見月亮躲在云后面,只漏出點慘白的光,照得遠處的山影黑沉沉的,像臥著什么東西。忽然想起剛才表叔說的“白影子”,后背莫名一麻,趕緊加快了腳步。

外婆家的堂屋擠得滿滿當當,八仙桌上的紅燒肉冒著熱氣,油星子濺在藍布桌布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斑。我捧著碗蹲在門檻上,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扒著飯,耳朵卻被屋里的談話勾得死死的——舅舅他們剛喝到興頭上,嗓門混著酒氣飄出來,偏偏說的都是些讓人后背發(fā)毛的事。

“就是后山那條老油路,”三舅爺?shù)暮禑煑U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落在青磚地上,瞬間被從門縫鉆進來的風掐滅了,“路兩邊的墳堆子,新的舊的擠在一塊兒,年頭久的碑都裂了縫,字兒被雨水泡得像團爛泥。去年清明我路過,看見有座墳前的紙人被風吹得歪歪扭扭,紅臉蛋被雨沖得一道一道,倒像是在哭。”

屋里的燈泡忽閃了一下,墻上掛著的玉米串輕輕晃了晃。我偷偷掀起門簾一角,看見舅舅正往三舅爺碗里添酒,瓷碗碰撞的脆響里,三舅爺?shù)穆曇粲致顺鰜恚骸澳羌胰耸浅抢飦淼模粫缘脜柡Γ旌诹诉€往那邊鉆。男的開著輛銀灰色小轎車,副駕坐的女的懷里抱個娃娃,估摸著才周歲出頭。”

這時候該說說那輛車了。黑色的柏油路被剛下過的雨泡得發(fā)亮,像條浸在水里的黑帶子,往山坳深處鉆。車燈劈開的光柱里,飛蟲密密匝匝地撞過來,“啪嗒啪嗒”打在玻璃上,留下星星點點的濕痕。路兩旁的墳頭在昏暗中鼓成一個個模糊的土包,幾棵老槐樹歪歪扭扭地立著,枝椏張牙舞爪地伸到路中央,像要伸手把車拽住。

“剛過那棵歪脖子老槐,”三舅爺?shù)氖种冈谧郎宵c了點,像是在劃那條路的輪廓,“車‘咔’一聲就歇了。儀表盤上的指針‘唰’地掉到底,男的急得滿頭汗,鑰匙擰了七八回,發(fā)動機就‘咔咔’喘了兩聲,跟被人掐住喉嚨似的,再沒動靜。”

女人懷里的孩子醒了,沒哭,就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瞅著車頂。她往窗外瞟了一眼,猛地攥緊了男人的胳膊——路左邊那座新墳前,燒剩的紙灰被風吹得打著旋兒飛,有片白花花的東西纏在樹杈上,像件小孩的褂子。

“就在這時,”三舅爺壓低了聲音,屋里的人都往前湊了湊,“車外頭傳來哭聲。‘嗚嗚……嗚嗚……’,是個小孩的聲音,不大,像是憋著氣,就在左車窗底下。那女的嚇得捂住娃的耳朵,男的抄起后座的扳手,剛要開車門,車頂‘咚’地響了一聲。”

“咚、咚、咚。”

三舅爺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節(jié)奏不快不慢,敲得人心里發(fā)緊。“就像有個小娃踮著腳,拿石子兒一下下砸車頂。男的火了,拉開一條門縫想罵,冷風‘呼’地灌進來,帶著股燒紙的焦糊味,哭聲突然停了,敲車頂?shù)穆曇粢矝]了。”

四周靜得可怕。車燈滅了,手機屏幕也黑沉沉的,按半天沒反應。男人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撞著胸膛,還能聽見墳地里的草被風吹得“沙沙”響,像是有人蹲在車輪邊,輕輕喘著氣。女人的指甲掐進他胳膊里,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也在抖。

他們就那么僵著,車里的空氣越來越悶,帶著股說不清的土腥氣。男人盯著后視鏡,鏡子里只有黑漆漆的路,還有他們車屁股那點模糊的影子,像塊被人扔在路邊的石頭。不知過了多久,懷里的孩子突然“咿呀”了一聲,女人低頭哄著,男人無意間又擰了下鑰匙——“嗡”的一聲,發(fā)動機竟然轉起來了!儀表盤的燈“唰”地亮了,刺得人眼睛生疼。

“兩人啥也顧不上了,”三舅爺端起酒杯抿了口,喉結動了動,“男的倒擋都沒掛,直接掛D擋踩油門,車‘噌’地沖出去,輪胎碾過積水,濺起半米高的水花。透過后視鏡,就看見剛才停車的地方,樹杈上那片白東西不見了,路邊的草叢里,好像有個小小的黑影,蹲在那兒,頭歪著,像是在看他們。”

屋里的燈泡又閃了閃,灶房傳來外婆燒柴火的噼啪聲。我放下門簾,蹲在門檻上,忽然聽見頭頂有“滴答”聲——房檐上的雨水順著瓦縫滴下來,落在我旁邊的石板上,節(jié)奏竟和三舅爺敲桌子的聲音有點像。

“后來呢?”有人問。

“后來那家人在鎮(zhèn)上旅館住了一夜,”三舅爺說,“第二天洗車的時候,男的才發(fā)現(xiàn),車頂沾著些黃泥巴,還有道淺淺的印子,像個小孩的手印。最邪門的是,車頂上卡著只鞋——一只紅布做的嬰兒鞋,鞋底還沾著新鮮的墳土。”

我猛地抬頭,看見房檐下掛著的玉米串又晃了晃,像是被什么東西碰了下。遠處的山影在暮色里黑沉沉的,那條路大概就藏在那些影子里吧。晚風卷著灶房的煙火氣過來,我忽然想起去年跟著外婆去上墳,路過一片亂葬崗,草叢里好像露著半截紅布,當時沒在意,現(xiàn)在想起來,心尖莫名一涼。

屋里的談話還在繼續(xù),三舅爺說,那家人后來再也沒敢往那邊去,那只紅布鞋,他們找了個十字路口燒了,燒的時候火苗“騰”地竄起老高,像有個小娃站在火里,伸手去夠那鞋。

我扒完碗里最后一口飯,碗底的熱氣模糊了視線。起身往灶房走時,腳邊不知被什么絆了下,低頭一看,是只掉在地上的塑料娃娃,紅臉蛋被曬得褪了色,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瞅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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