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遲遲不肯降臨。

天空是一種渾濁的、壓抑的鐵灰色，如同浸透了血污和煙塵的破舊裹尸布，低低地壓在斯通霍夫村上空。

幽藍屏障依舊矗立，但光芒已黯淡大半，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地頑強閃爍著。屏障表面布滿了蛛網般的能量裂痕，每一次殘余魔物不甘的沖撞，都會讓裂痕蔓延幾分。

戈爾如同一尊被血與火重塑過的雕像，矗立在屏障邊緣。他身上的皮甲幾乎成了碎片，露出下面一道道草草包扎過的傷口。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疲憊，以及一絲深藏的后怕。他指揮著還能動彈的村民，用簡陋的工具清理著屏障入口處的障礙，將還能辨認的同胞尸首一具具抬回，動作機械而沉默。

莉莉絲的身影出現在村中央臨時清理出的空地上，這里成了救治傷員的場所。銀色斗篷的下擺早已被血污和泥濘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臉色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影，那是精神力過度消耗的痕跡。

艾米緊緊跟在莉莉絲身后，小臉上滿是淚痕和煙灰，懷里抱著一個裝滿清水的破舊木盆。她看著莉莉絲處理那些可怕的傷口，身體微微發抖，卻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

當莉莉絲處理好最后一個重傷員的緊急包扎，直起身時，一陣輕微的眩暈襲來，讓她不得不伸手扶住旁邊一根焦黑的木柱才穩住身形。

“巫女……”一個虛弱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那個之前被莉莉絲救下的艾米的爺爺。老人腿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靠坐在墻根，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感激和后怕。“多虧了您……還有……還有……”

老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村尾，嘴唇囁嚅著，那個稱呼卻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感激是真的，但恐懼和未知帶來的隔閡，依舊根深蒂固。

莉莉絲沒有回應，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她抬起眼，目光掃過這片慘烈的廢墟，掃過那一張張麻木、驚恐、帶著劫后余生的迷茫臉龐。

最后，落在那道仍在苦苦支撐卻顯然無法持久的幽藍屏障上。

斯通霍夫，已經完了。

不是被魔物徹底摧毀，就是被這持續不斷的威脅和恐懼慢慢耗干最后一絲生機。這里，再也無法提供任何庇護。

是時候離開了。

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在莉莉絲疲憊的腦海里，不僅僅是為了逃離眼前的絕境，更是為了追尋答案。黎夜的來歷，他身上那匪夷所思的力量，遺跡深處埋藏的災厄……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南方，指向那片被精靈稱為艾瑟里安，人類稱之為永歌林地的廣袤密林。

根據莉莉絲曾在灰木鎮探聽到的零星信息，以及黎夜時而無意識地解讀出的只言片語。那片森林正在發生的“黑蝕病”，極有可能與黎夜模糊記憶中的“翡翠節點”，與那些帶來毀滅的舊紀元造物息息相關。

下定決心后，莉莉絲不再猶豫，走向正在指揮清理工作的戈爾。

戈爾正粗暴地將一具扭曲的魔狼尸體拖開，扔到堆積尸體的角落。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莉莉絲，眼神復雜地閃爍了一下。

“戈爾，村子守不住了。屏障能量正在衰減，下一次攻擊來臨前必須撤離。”

戈爾的動作頓住了，他死死盯著莉莉絲，粗大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想反駁。

但目光掃過那布滿裂痕的屏障，掃過周圍一片狼藉和傷員，那反駁的話最終化作一聲沉重而無奈的喘息。

沉默了幾秒，才從牙縫里擠出聲音：“撤？往哪撤？這么多傷員和老人孩子……能去哪？”

“灰木鎮。”莉莉絲說出了這個地名，“人類的城鎮，有圍墻，有更多守衛，沿著山脈南麓的小徑，最遲五天就能到達。”

“灰木鎮？”戈爾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眼神里充滿了對外界的不信任和排斥，“那幫奸猾的商人，他們會接納我們？”

“總比留在這里喂魔物強。”莉莉絲的語氣嚴肅，“告訴他們，斯通霍夫遭遇大規模魔潮，幸存者希望尋求庇護。他們需要勞力，也需要邊境的預警。”

戈爾再次沉默，胸膛劇烈起伏著，顯然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他猛地一揮手，像是要斬斷所有猶豫。

“行！老子帶村民們去灰木鎮！但你呢巫女？你要帶著那個……他，一起？”

“他叫黎夜。”莉莉絲平靜地糾正道，“我們去南方，永歌林地。”

“南方？精靈的地盤？”戈爾吃了一驚，隨即臉上露出極度不贊同的神色，“你瘋了？那些長耳朵排外得很！而且聽說那邊林子也出了邪門的事！你們去送死嗎？”

“我們有必須去的理由。”莉莉絲沒有解釋，轉身走向村尾木屋，“盡快組織撤離。屏障……最多還能支撐半天。”

戈爾看著莉莉絲毅然決然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轉身發出粗啞的號令，開始催促還能行動的人準備撤離。

混亂和悲嚎再次籠罩了村莊，卻多了一絲求生的急切。

莉莉絲推開木門時，黎夜已經蘇醒。他靠墻坐著，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氈，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額角的傷口被仔細包扎著，軟布下透出淡淡的藥草氣息。

聽到開門聲，他有些吃力地轉過頭，目光落在莉莉絲身上，那雙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些冷靜與清明。

“村子，不安全了。我們必須離開。”莉莉絲頓了頓，觀察著黎夜的反應，然后用緩慢而清晰的語調，說出了下一個目的地，“去南方，永歌林地。”

黎夜的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更深的不安。他沉默著，費力地消化這些信息，調動著那貧瘠得可憐的詞匯庫。

過了好一會兒，才極其緩慢地吐出兩個破碎的音節：“森……林？”

“對，森林。”莉莉絲肯定地點頭，同時伸出手指，在地面的浮灰上寫出了對應的兩個文字，“很大的森林，可能，和你的來歷有關。”

莉莉絲開始快速而無聲地收拾行囊。幾件必要的換洗衣物、所有珍貴的草藥和煉制好的藥劑、一些易于保存的干糧、水囊、打火石、一把鋒利的短匕。

還有那幾枚至關重要的，從遺跡帶回的銘文碎片，以及墻角那個破陶罐里面，藏著的那塊帶來恐怖幻象的暗紅銹鐵片。

只猶豫了一瞬，莉莉絲便用幾層厚布將它們嚴密包裹，塞進了行囊最底層。

雖然是未知的危險物品，但也可能提供意想不到的關鍵線索。

背起行囊，莉莉絲從門后拿起那頂總是伴隨著她的寬大兜帽，戴在頭上，銀色的發絲被盡數斂入陰影之中。然后將另一件顏色灰暗的斗篷遞給黎夜，示意他披上，遮掩那身過于顯眼的奇特衣物。

“走了。”莉莉絲言簡意賅，推開了木門。

門外，戈爾正粗暴地將一個哭鬧的孩子塞進她母親懷里，吼叫著讓隊伍前列的人加快速度。

他看到全副行裝的莉莉絲和跟在身后裹著舊斗篷臉色蒼白的黎夜，動作頓了一下。

復雜的目光在黎夜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混雜著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最終只是化為一聲重重的、意味不明的冷哼，扭過頭去，繼續咆哮著指揮撤離。

沒有告別。

沒有感謝。

莉莉絲帶著黎夜，繞開混亂的人群，走向村莊另一側相對安靜的后方。那里有一條被廢棄已久的，通往南方群山的小徑入口。

就在他們即將踏入那條荒草叢生的小徑時，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從旁邊一堆雜物后跑了出來，是艾米。

小女孩跑得氣喘吁吁，小臉上滿是淚痕和灰塵，清澈的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哭出來，手里緊緊攥著一樣東西。

那是一塊圓潤的乳白色鵝卵石，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簡單的笑臉。

艾米抬起淚眼婆娑的大眼睛，看著黎夜蒼白的臉，吸了吸鼻子，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的清晰。

“給……給你，石頭，漂…漂亮。再見。”她輕聲說著最初教會黎夜的兩個詞，然后猛地轉身，跑回了混亂的人群中，消失不見。

黎夜呆呆地站在原地，低著頭，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枚帶著笑臉的鵝卵石。

指尖微微顫抖著，觸碰著那粗糙而溫暖的表面，久久地凝視著。

最終，他緩緩收攏手指，將鵝卵石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一點真實的、帶著溫度的念想。然后，他抬起頭，深褐色的眼眸看向莉莉絲，用極其輕微的動作，點了點頭。

莉莉絲不再停留，轉身踏上了蜿蜒南下的荒徑。

黎夜裹緊了身上灰暗的舊斗篷，最后回頭望了一眼。

斯通霍夫村籠罩在來不及哀悼的匆忙煙塵中，那道幽藍屏障正在視線里逐漸淡化透明，如同一個力竭而逝的巨靈。

戈爾咆哮的背影，村民們帶著傷員與老人孩子蹣跚的腳步，空氣中彌漫的血與淚的氣息，構成了他對此地最后的印象。

轉回身，跟上前方那道沉默而堅定的銀色背影，一步一步，走入南部群山蒼茫的霧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