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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侵蝕之痕

日子在斯通霍夫村尾,那座孤零零的木屋里一天天的過去。

黎夜的恢復肉眼可見的好轉,蒼白的皮膚下,漸漸有了微弱血色,不再是初見時那種瀕死的透明。

四肢也不再僵硬遲滯,能夠支撐著身體在屋內緩慢挪動,只是腳步虛浮,如同踩在云端。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褪去了最初的嬰兒般的純粹茫然,開始映照出更多,屬于這個世界的現實輪廓和光影變化。

然而,那扇通往理解的門扉,依舊只開啟了一道極其狹窄的縫隙。

語言的學習笨拙而執著。莉莉絲成了唯一的啟蒙者,每一個最基礎的詞匯,都需要無數次的重復和演示。

黎夜能飛快地記住桌子、火、門這些具體事物的發音,并準確地指向它們。

但當莉莉絲試圖解釋更抽象的概念,比如時間、危險、情感時,那雙深褐色的眼眸里便會重新彌漫開濃霧般的困惑。

他像個被困在透明壁壘里的人,能看到外面世界的輪廓,卻無法真正觸摸到它的溫度與意義。

沉默,成了黎夜大部分時間的伴侶。然而那沉默并非空洞,更像是一種深沉的、無法穿透的凝思,一種靈魂在陌生維度里無聲的跋涉。

偶爾,黎夜會發出一些極其短促但讓莉莉絲無法解讀的音節。仿佛在嘗試著與自己對話,又像是某種被遺忘的語言在潛意識里掙扎。

唯一能打破這種凝滯沉默的,是艾米。

最近,小女孩成了木屋的常客,帶著孩童特有的好奇與無畏。最初的恐懼早已被黎夜安靜無害的模樣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對待新奇寵物的親昵感。

“黎夜哥哥?”

艾米蹦跳著跑進小屋,拖著長長的尾音。她獻寶似的攤開小手,掌心躺著幾顆剛從溪邊撿來的、圓潤光滑的鵝卵石,在窗縫透入的光線下閃爍著濕潤的光澤。

“石頭!漂亮的石頭!”

艾米用清脆的童音嬉笑道,然后將一顆最大的塞進黎夜攤開的手掌。

黎夜低下頭,目光落在掌心冰涼光滑的觸感上。他笨拙地模仿著:

“石頭……漂亮……”

發音依舊帶著古怪的腔調,但眼神卻亮了起來,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著鵝卵石光滑的表面,仿佛在感受一種全新的語言。

艾米咯咯笑著,又拿起一顆小石頭,在黎夜的手背上輕輕敲擊,發出“噠噠”的脆響。黎夜學著樣子,用鵝卵石在草席邊緣敲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艾米的笑聲更響了,清脆得如同風鈴。

有時,艾米還會帶來一小塊粗麥餅,掰開一半,塞給黎夜。

“吃!”

艾米輕咬一口,鼓著腮幫子,含含糊糊地示范。

黎夜看著手中粗糙的食物,猶豫了一下,學著艾米的樣子,小口咬了下去。

麥粉的粗糲感和谷物的微甜在口中彌漫開,他微微蹙眉,似乎不習慣這種口感,但最終還是緩慢地咀嚼、吞咽下去。

艾米在一旁滿意地看著,仿佛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教導任務。

莉莉絲在一旁整理草藥,目光偶爾掠過這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黎夜面對艾米時,眼神里那層厚重的隔膜似乎會變得稀薄一些,困惑依舊存在,但多了一絲善意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溫和。艾米的存在,像一束微弱卻溫暖的陽光,短暫地照亮了他那沉寂無聲的世界。

然而,這短暫的平靜,如同斯通霍夫山谷里飄忽不定的云霧,隨時可能被凜冽的寒風撕碎。

戈爾的存在,就是那陣隨時可能刮起的寒風。

鐵匠魁梧的身影如同籠罩在村尾的陰影。每次路過木屋,那沉重的腳步聲都會刻意加重幾分,如同悶雷滾過地面。

冰冷而充滿戒備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總能精準地穿透木窗的縫隙,落在屋內那個沉默的身影上。

黎夜似乎本能地感知到這道充滿惡意的注視。

每當戈爾的腳步聲在屋外響起,原本因艾米而略顯放松的身體便會瞬間繃緊,像是受驚的動物,視線警惕地轉向門口的方向,仿佛要將自己融入冰冷的墻壁。

莉莉絲對此心知肚明。她不再試圖與戈爾溝通,只是將木門關得更緊些,將那些無聲的威脅暫時阻隔在外。

但緊繃的弦,終究有斷裂的時刻……

這天下午,艾米沒有來。

烏云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

黎夜靠在墻邊,目光落在墻角一堆雜物的陰影里,那里散落著一些莉莉絲平日收集的、從遺跡邊緣撿回的零碎物件。

幾塊生滿暗紅銹跡的扭曲金屬,幾枚形狀奇特布滿孔洞的陶瓷碎片,還有一些碎裂的、看不出用途的透明晶體。

黎夜的目光,鬼使神差的被其中一塊巴掌大小、邊緣銳利的暗紅色銹鐵片牢牢吸引。

那鐵片形狀扭曲,像是某種巨大結構崩解后的殘骸,表面覆蓋著厚厚的、如同凝固血漿般的銹層。

黎夜緩慢地挪動身體,靠近那堆雜物。伸出略顯蒼白的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鋒利的邊緣,輕輕觸碰在那塊暗紅銹鐵片的表面。

就在接觸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冰冷的電流感猛地從指尖竄入。并非物理的刺痛,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經末梢的尖銳信號!

黎夜眼前驟然一花,無數破碎的、毫無邏輯的影像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沖擊著意識!

刺目的、不斷閃爍跳躍的猩紅光芒交相輝映,扭曲的金屬管道噴涌出灼熱的、帶著刺鼻氣味的白色蒸汽……

無數穿著同樣古怪緊身衣物的人影,在猩紅光芒中倉惶奔跑跌倒,發出無聲的絕望吶喊……

冰冷光滑的金屬地面上,流淌著暗紅色的粘稠液體……

一個巨大的、由復雜管道和閃爍指示燈構成的機械結構,在視野中央轟然爆炸,迸射出毀滅性的白光……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驚喘猛地從喉嚨里擠出,黎夜像是被無形的烙鐵狠狠燙到。

身體劇烈地向后一仰,后腦勺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胸口劇烈起伏,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深褐色的瞳孔因未知的驚駭而擴張到極限,里面仿佛還殘留著猩紅光芒和毀滅景象的倒影,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黎夜!”

莉莉絲幾乎在同一時間察覺異樣,進屋時,正好看到黎夜撞在墻上、渾身劇烈顫抖的模樣。

一個箭步沖到近前,雙手下意識地扶住黎夜因驚悸而不斷戰栗的肩膀。

“怎么了?”

黎夜的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連貫的音節,只有短促而破碎的氣音。

抬起那只觸碰過銹鐵片的手,指尖痙攣般蜷曲著,指向墻角那塊暗紅色的金屬殘骸,仿佛那是什么劇毒的蛇蝎。

莉莉絲的目光順著他的手指,落在那塊銹跡斑斑的鐵片上,神色微微一凝。

那塊鐵片的暗紅銹層下,靠近邊緣的位置,蝕刻著幾個極其細小、幾乎被銹跡完全覆蓋的方塊符號。符號的形態,與遺跡金屬構造體上的文字如出一轍。

而符號旁邊,還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被三道斜杠貫穿的三角形標記。

莉莉絲曾在某本極其古老、描述舊紀元災厄的殘破手抄本上見過類似的圖案。

難道是叫什么“核元素”的危險物品?!

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背,莉莉絲的臉色也變了。她抓住黎夜的手腕,指尖凝聚起一絲微弱的探查源力,迅速游走黎夜的全身經絡。

沒有明顯的物理損傷,但精神力場極度紊亂,如同被颶風肆虐過的原野,殘留著巨大的恐懼和沖擊。

莉莉絲一把抓起那塊銹鐵片,用一塊厚實的粗麻布迅速包裹起來,動作近乎粗暴地塞進墻角一個裝廢棄草藥的破陶罐深處。

轉過身,雙手用力按住黎夜仍在微微顫抖的肩膀,強迫他看向自己。

“聽我說,黎夜!”

銀色的眼眸瞬間閃紅,緊緊鎖住那雙驚魂未定的深褐色瞳孔,聲音低沉而極具穿透力,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那東西危險!非常非常危險!永遠不要再碰!明白嗎?危險!遠離它!”

“危……險?”

黎夜喘息著,艱難地重復著這個剛學會不久的詞,剛才一瞬間觸碰的刺激,似乎讓他想起了一些什么。

恐懼的余波如同冰冷的潮水,在狹小的木屋里無聲蔓延……

莉莉絲站在屋子中央,看著蜷縮的身影,又看向墻角那個潛藏著危險的破陶罐,銀眸深處一片冰冷。

這塊銹鐵片的存在本身,就是無聲的警告。

斯通霍夫賴以生存的山脈深處,那些被村民視為禁地的遺跡里,埋藏著足以致命的過往。

而眼前這個從遺跡中蘇醒的迷途者,黎夜。他的存在,他觸碰銹鐵片時的劇烈反應,都像一根尖銳的刺,扎破了平靜的表象,露出了底下洶涌的暗流。

窗外,風刮得更急了,卷起地上的枯葉拍打著木墻,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遠處,哀嚎裂谷的方向,似乎傳來一聲比平日更加悠長更加凄厲的獸吼,穿透層層山巒,隱隱傳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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