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依舊會來,帶著她那些寶貝的小石頭、新摘的野花,或是半塊甜得發膩的蜜漬果干。
但黎夜的反應變得遲鈍而疏離。小女孩清脆的呼喚、獻寶似的分享,往往只能換來一個極其緩慢的抬頭,目光短暫地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迅速滑開,重新落回那片安全的陰影里。
黎夜不再模仿發音,也不再嘗試觸碰那些小物件,只是沉默地接受,然后再次將自己封閉起來。
艾米亮晶晶的眼睛里,困惑和失落漸漸堆積。她不明白,為什么那個會和她一起敲石頭的大朋友,突然變得像村口那塊冰冷的石頭一樣沉默。
“黎夜哥哥,看!會跳的草籽!”
艾米攤開小手,掌心躺著幾顆圓潤的草籽,她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吹,草籽滴溜溜地滾落在地。她期待地看著黎夜,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樣露出一點點好奇。
黎夜的目光追隨著滾動的草籽,深褐色的瞳孔里沒有任何波瀾。他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伸手,指尖卻在觸及草席邊緣時猛地頓住,仿佛那草席也變成了某種滾燙的、危險的禁忌之物。
最終,他只是更緊地蜷縮了一下身體,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
艾米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小嘴委屈地癟了癟。默默地把剩下的果干放在黎夜腳邊的草席上,轉身跑出了木屋,小小的背影帶著失落。
莉莉絲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沒有試圖強行打破黎夜的沉默,恐懼需要時間沉淀。
她只是如常地整理草藥,熬制藥劑,維持著木屋里的秩序。
只是在遞水或食物時,會刻意放慢動作,用清晰而平靜的聲音重復著物品的名稱:“水。”“面包。”
黎夜會接過,小口地吃喝,動作機械,目光始終低垂,避免與她的視線接觸。
那扇好不容易開啟了一道縫隙的理解之門,仿佛又被無形的恐懼重重關上,甚至加上了更厚的門閂。
這種凝滯的沉默,被村中日益緊張的氣氛襯托得愈發壓抑……
哀嚎裂谷的異動,如同懸在斯通霍夫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低沉的、飽含狂躁氣息的獸吼,幾乎不分晝夜地從群山深處傳來,穿透稀薄的空氣,敲打著每一扇緊閉的門窗。
頻率越來越高,聲音也越來越近。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焦灼,混雜著牲口不安的嘶鳴和村民壓低嗓音的議論。
戈爾成了這股緊張氣氛的中心。
鐵匠鋪里的爐火燃燒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旺,日夜不息。沉重的打鐵聲“鐺!鐺!鐺!”地響徹村尾,如同某種宣戰的鼓點,帶著一種近乎宣泄的蠻力。
火星在每一次重錘的敲擊下四濺飛舞,映照著戈爾那張虬髯怒張、汗水淋漓的臉龐。他不再僅僅打造農具和馬掌,更多的時間,花在了鍛造兵器上。
粗糙但足夠沉重的劈柴斧被開了鋒,閃爍著冷硬的寒光。堅韌的橡木桿被削尖、打磨,頂端包裹上厚實的鐵皮,成為簡陋卻致命的長矛。
生鐵被反復鍛打,制成一塊塊邊緣粗糙但厚實沉重的方盾。甚至還有一些打磨得異常鋒利的、用于投擲的短鐵矛。
村中央的空地上,往日孩童的嬉鬧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戈爾粗啞的號令和沉重紛亂的腳步聲。
村里的青壯年男子,無論獵人、農夫還是伐木工,都被戈爾召集起來。他們握著新打造的武器,排成歪歪扭扭的隊伍,在戈爾嚴厲的目光下,進行著最基礎的訓練。
“舉盾!”
戈爾的聲音如同炸雷。稀稀拉拉的、沉重的方盾被勉強舉起,手臂因不習慣的重量而微微顫抖,盾牌之間留下巨大的縫隙。
“矛!刺!”
又是一聲怒吼。長矛參差不齊地向前捅出,有的軟弱無力,有的方向歪斜,引起幾聲壓抑的嗤笑。
“蠢貨!沒吃飯嗎!”
戈爾暴怒地一腳踹在一個動作遲緩的年輕農夫屁股上,后者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引來周圍一陣哄笑,隨即又在戈爾兇惡的瞪視下噤若寒蟬。
“敵人撲上來的時候,你們的腸子比草繩還軟!都給老子用點力!想想你們的婆娘孩子!想想你們的地窖和牲口棚!不想被撕碎喂魔物的,就他娘的給老子練!”
粗俗的咆哮和武器的碰撞聲,成了斯通霍夫村新的背景音。
訓練間歇,男人們圍坐在一起,擦拭著武器,低聲交談的內容離不開裂谷的魔物、慘烈的傳說,以及那個被巫女藏在村尾木屋里的怪人。
猜忌和不安,在汗水和恐懼的發酵下悄然滋生。
“聽說……那東西昨晚又發狂了?”一個年輕的獵人壓低聲音,眼神瞟向村尾方向。
“戈爾大哥說的一點沒錯,”另一個農夫用沾滿泥土的手抹了把汗,“鬼地方出來的,能是善茬?指不定就是那些魔物派來的探子!”
“莉莉絲巫女也是……唉,心太善……”
“心善?我看是引狼入室!萬一打起來,那東西在背后捅刀子……”
這些細碎的、充滿惡意的議論,如同冰冷的毒蛇,無聲地鉆入木屋的縫隙。
黎夜蜷縮在陰影里,即使隔著厚厚的木板,戈爾那充滿暴戾的咆哮和武器碰撞的鏗鏘聲,也如同無形的重錘,一次次敲打在他本就脆弱的神經上。
一天傍晚,莉莉絲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加入了寧神草根的肉湯,放在黎夜腳邊。
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盤膝在草席對面的地上坐下。爐灶里的火苗跳躍著,在兩人之間投下搖曳的光影。
“外面在訓練。”莉莉絲的聲音在昏暗中響起,平靜無波,“為了保護村子。”
她斟酌著用詞,指向門外隱約傳來的呼喝聲,“戈爾在教他們戰斗,因為裂谷有危險的東西。”
黎夜緩緩抬起頭,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消瘦的下頜線條。深褐色的眼眸透過額前垂落的碎發,望向莉莉絲。
那目光里沒有了之前的空白,也沒有了面對艾米時的笨拙溫和,只剩下一種沉重的、如同被無形枷鎖禁錮的疲憊和……一絲深藏的痛苦。
他聽懂了“危險”,聽懂了“戰斗”,聽懂了“戈爾”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威脅。這些詞匯如同冰冷的石塊,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
黎夜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一串極其干澀沙啞的咕噥。
不再是詢問事物的音節,而是一種掙扎著想要表達什么,卻被厚厚的壁壘死死堵住的、言語不通的囫圇嗚咽。
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顫抖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用力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窒息的痛苦表情,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瘋狂沖撞,卻找不到出口。
他想要表達!
想要傾訴那夜銹鐵片帶來的恐怖幻象,想要訴說此刻外面世界的咆哮在他腦中引起的混亂回響,想要傾訴這種被恐懼和隔閡雙重囚禁的窒息感!
但找不到任何可以承載這些復雜情緒的語言!
他就像被困在一座透明的、隔音的高塔里,能看到塔外世界的風暴,能感受到塔身的震顫,卻無法發出一絲聲音向外界求援,也無法理解塔外那些用來描述風暴的詞匯。
那無聲的掙扎,那深褐色的眼眸里近乎絕望的痛苦和溝通的渴望,比任何哭喊都更讓莉莉絲感到沉重。
莉莉絲伸出手,沒有觸碰黎夜,只是將掌心攤開,向上,置于兩人之間的光影里。這是一個表示接納、表示我在聽的古老手勢。
“我知道。”
她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如同磐石,“很難。但……我在。”
黎夜的目光落在她攤開的手掌上,又緩緩移回她的眼睛。那深重的痛苦并未消散,但劇烈的掙扎似乎平息了一些。
他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肩膀微微垮塌下來,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他不再嘗試發聲,只是將身體更深地埋進角落的陰影里,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隔絕外界一切喧囂和內在混亂的避難所。
木屋外,戈爾的咆哮和民兵們笨拙的操練聲,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宣告著風暴的臨近。
而木屋內,只有爐火燃燒的噼啪聲,和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被無形壁壘隔絕的寂靜。
黎夜蜷縮在陰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孤島,承受著來自過去和現在的雙重潮汐沖刷。
莉莉絲靜靜地坐在光影交界處,守望著這座孤島,等待著一絲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突破壁壘的信號。